梁燕贞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营地的。
回神时,她牵阿雪钻过车环空隙,应是特意拣了没人的一侧,此起彼落的人声马鸣都在前头远处。阿雪衣着齐整,丫髻是重新绑好的,那怪人武功再高,总不能连女人活儿都精通。她确信阿雪的头发是出自自己之手。
傅晴章和俞心白的对话持续了一阵,内容不堪入耳。
唯一堪称收获者,就是听到了行动的时间和细节。他们打算在执夷下手,所投的旅驿乃傅晴章一手安排的黑店,夺宝劫色方便得很。入城后众人松懈,食水中下点蒙汗药,还不是手到擒来?
俞心白垂涎她的美色,不惜铤而走险,傅晴章却不同。
他似乎认定密匣藏有一部失传的奇宫秘笈,练成其中的武功,将使他“嵧浦拳剑第一”的名头更上层楼,得以傲视央土,问鼎天下。
白马朝的崛起,预示了今后将是武家的天下:不惟太祖武功盖世,开国三杰中“刀皇”武登庸、“虎帅”韩破凡俱是绝顶高手,得势如嵧西任家,也得把次子送去学剑;别提遍布朝堂、几乎掌握文官系统的四郡集团,有多少人是出自东海的武儒宗脉……
毕生纵横商场的俞老爷子,明白自己这局是输在落子之先。扶植照金戺的傅晴章,乃至让爱孙拜师修习拳剑,岂止亡羊补牢,更有急起直追、后发先至的深刻寓意。
天下本没有好相与的赏识,傅晴章被逼得兵行险着,也就不奇怪了。
此事没打算大张旗鼓,药倒梁府一行,俞心白须占有女郎自不待言,傅晴章则起出密匣,着人开匣取书,照样伪造一份,再将赝品放回,封匣如故,仍送往白城山;所需开锁巧匠与赝造高手眼下已在执夷,只待东风至。
顾挽松前朝降官,朝不保夕,不足为虑。但照金戺和嵧东俞氏家大业大,不比亡命之徒,可不能抢了东西就跑。
让俞心白染指梁燕贞,非是徒逞荒淫,而是这番谋划需要一个不会背叛的头面人物配合。占有了梁燕贞,许以明媒正娶之类的虚辞,凭她个破落门第的孤女,能飞了不成?
而执夷城旅驿的小小插曲若无牺牲,亦不合情理。
蒙汗药效力一退,众人将发现傅门主因内功高强,早一步甦醒,力战之下杀光了凶悍的匪徒,与他并肩作战的梁府总管“拦江铁锁”李川横则不幸成仁,令人扼腕——按俞心白的意思,现在怕得多死一个叶藏柯了。要不再杀几名家丁,或让随车的那老妪和丑新娘一块陪葬,弄成先奸后杀的模样,也好藏叶于林。
这一串恶毒的铺陈在女郎脑海中飞转着,以致与怪人在何处分手、有无探问来历……连怎么走回的梁燕贞都忘了,但这本非是此际之重。
小叶见她俩回转,喜孜孜迎上,被梁燕贞拉进帐里,凑近吩咐:“找川伯来,别惊动其他人。”微带汗潮的幽香钻入鼻腔,分不清出自女郎襟里或口中,不禁脸红心跳。
梁燕贞蹙眉松手,没拿准要不要斥责他,被阿雪一拉衣角:“小姐看。”
帐中灯火通明,居间围起几座屏风,占据了大部分的区域,两只衣箱只得并置于外。屏风上飘出雾气,窜往帐顶的天窗烟道,梁燕贞才发现帐中较平时更湿暖。
“这是什么?”
一绕进屏风,赫见那口坏了的衣箱里盛满热水,地盘上掘好的炉坑里,还有几枚烤黑了的石头,原来叶藏柯不约而同地用上林中怪人的法子,弄出一盆热腾腾的香汤浴来。
那衣箱质地坚实,是胶合之后才镶的包叶,竟不漏水。梁燕贞俯身捧掬,稍烫的水温正是她偏爱的,手掌泛起淡淡的胭脂色;便只这么一捧,已舍不得离开,改口道:“让川伯晚饭后来见我,莫惊动照金戺的人。饭我不吃了,你带阿雪去罢。”叶藏柯知小姐不欲受到打扰,要尽情享受热水浴,也不枉他一番布置,忍着欣喜之情点头,牵着阿雪退将出去。
临走前阿雪冲她一招手,梁燕贞本能弯腰,小鬼冷不防塞了颗物事到她嘴里:“小姐吃糖。”梁燕贞本欲吐出,一含果然甜滋滋的,又凉又滑,只是咬之不碎,又没香味;以饴糖来说,甚是单调无趣。
女子嗜甜,梁燕贞也不例外,只白了叶藏柯一眼:“别净给他糖吃。”含着糖珠也不好说话,不再唸叨。少年心尖一吊,从未见过小姐这般眼儿轻抛,魂都快飞了,一迳傻笑,与阿雪双双被女郎撵出。
梁燕贞没心思理他,满脑子都是林间所闻。
傅晴章不会在今夜下手,还有时间思考对策。直接翻脸或走人皆非良策,真要闹僵了,照金戺不仅人多势众,武功也远胜己方,府内诸人除了她与川伯,其余皆不足恃;叶藏柯忠忱可表,料想不致临阵背叛,但也只是多添冤魂而已,无益于扭转局势。
她听帐外的跫音远去,将帐门上下系绳绑了死结,以防有人潜入;迳褪鞋袜走入屏风,脱得一丝不挂,将衣裳全披在屏风顶,掬水细细搓洗身子,适应了水温,好整以暇坐进“浴箱”,屈膝滑坐到底。
热水漫过颈颔的瞬间,女郎忍不住呻吟起来。
梁燕贞在女子中算是身量高,一双浑圆的大长腿更是英风飒爽,鹤立鸡群,但女郎对自己的身材始终都不满意。
长年骑马练武,使腿股极为发达,偏偏生就薄皮鸭梨似的丰臀,一经发育,奶脯屁股如吹气般膨大,简直没完没了。女郎只好安慰自己,把腴肉练成肌肉,也就是了。
六岁习武至今,腰练得像缅钢一般,掐不出半点余赘;小腹平坦,毋须用力便能看出肌束线条,且不是稜凸如板甲、硬梆梆的那种,起伏滑润,分外诱人。梁小姐很是满意,每每揽镜,自己都觉好看。
腴臀大腿练成了肌肉,毕竟还是肉,恁是浑圆结实,旁人总不能伸手一试。但见其肥硕如桃,里出裙布,人后不知惹来多少污语辟淫,都想从身后弄她。
这几年家门破落,逼得她从枪杆鞍头移开目光,留心起其他女子的衣着体貌,才明白自己得尽天眷,有双又细又长的足胫,遑论两只肉呼呼的白皙小脚。老天爷额外给了这等好处,好在隐于靴内少人见得,不致令普天下高头大马的大脚妇人扼腕。
世间有好便有坏,梁燕贞心想。
有双长腿,活该在箱里伸不直。
女郎闭目枕着箱缘,热气缭绕的水面浮出两大两小四座山峰:小的是膝盖,此处皮肤本就极薄,酥红中微带点淡淡的橙子色,光滑得不见一丝毛孔。膝盖若是小丘,胸前那两座简直是突出海面的万丈绝崖了,形势险极,浑圆饱满的峰形如瓜实,白皙的乳球上透出淡淡青络,直是诱人以坠。
她乳间偏左处有颗小痣,小如针戳,浑圆完美,并无瘤凸,像是以精墨巧手一点,在泛红的雪肌上格外显眼,却没有美玉微瑕的遗憾。除了精致讨喜,更有一丝勾人似的俏皮,直想以口相就,尝一尝是何等滋味。
梁燕贞仰起头,以指尖轻抚着,在想像中的位置。
她一直没留意这里有颗痣。
可能是平滑之故摸不出来,只能目视辨别。十年前想必更加细小,那时也不爱照镜,是那人说起她才知道的。
他放肆的舌尖触感一瞬间掠过脑海,女郎雷殛似的一酥茫,慌忙坐起,哗啦啦溢出大把水去。水下白皙的身子被箱底朱漆映得分明,覆于耻丘的乌卷细茸在波纹光影中轻荡着,还有一缕稀蜜似的无色浆液漏出桃谷。
薄浆虽透明得不带一丝杂异,但明显较清水更稠,光线折射间无所遁形,坐实女郎的绮想,留下一股心猿意马的骚艳之证。
梁燕贞红透耳根,分不清是羞怒或困窘,抑或是香汤所浸,伸手一捞,掌中水流果有几分腻滑,握拳甩出,“哗啦!”泼上屏风,淅沥沥流了满地。好在不是披衣的那一扇。
她很久没想过他了,偶尔想起,也只有满满的悔恨而已。
她一直很清楚:阿爹的前程,早在她把身子交给那人时,便已毁了个干净;阿爹征伐南陵是戴罪立功,那是果,而不是因。
李川横、傅晴章以为此举是皇上为翦除先皇势力,所布的一个局,胜固无赏,败则必死,力主推辞,因而触怒梁鍞,不许他俩随行,意外保住性命。
傅晴章在林涧旁安抚俞心白之语,不幸全是谎言。
俞心白听闻的不是流蜚,而是事实,只是梁府以外知道的人不多,全是庙堂最顶尖的大人物。是他们抑制了流言传播。
濮阴梁府多年来被刻意冷遇、梁鍞仕途中绝的真相,仅仅是因为时年十四的梁燕贞把身子给了一名男子,天真地相信能和他长相厮守。这份情思终将所有人卷入地狱,死去的人是解脱了,活着的只有傅晴章成功飞往另一片天去,余人仍身在无间,始终爬不出来。
她痛恨想他的自己,痛恨自己眷恋缠绵,痛恨这副还对他有感觉的胴体。为了赎罪,梁燕贞极少自渎,忍受男人投来的淫秽视线,去习惯他们背后说的那些秽语污言,若无其事地活着。
直到顾挽松找上门。
“副台丞说了,此事的麻烦到哪儿,赏赐便能到哪儿。”剑冢的密使如是说。
“他与小姐都是无命之人,旦夕且死,要谷底翻身,搏一个大大的富贵功名,便在这一遭了。朝廷束手无策,东海前路迢迢,能办成此事者,哪怕曾犯天条,陛下都能原谅。连累小姐的那一位迄今仍犹未死,而贵府已衰败如斯,梁侯若在,意能平乎?”
——不能!
梁燕贞抄起布包,捋下浸湿的枪包,露出两杆三尺半的短枪。握住精钢枪杆,令微酣的娇美胴体从热水浴中抽离,重新降落在这个阴冷灰蒙的尘世,没什么是真正欢快昂扬的,一切都是又冷又重。
她的武功启蒙自父亲梁鍞。
梁鍞的马槊昔日在东军赫赫有名,但槊是马上所用,比武单挑无有优势,对女子也过于沉重,梁燕贞是到十八岁上才有足够的气力运使柘木马槊,在狮蛮山的演武场施展家学,与师兄弟们放对厮搏,败少胜多,从而赢得所有人敬重——当然还有许多使她倍感困扰的爱慕之情。
梁燕贞十六岁被送往狮蛮山,到二十岁才返家,足足避了四年的风头。头一年朝廷还派人监控,恐她珠胎暗结,濮阴梁侯府也被严密监视,形同软禁,连家书都难以递送;直到那人的处分定了,限制才逐渐放松。
当初选择狮蛮山,表明就不是去产子的,只是仍避不得嫌疑。
梁鍞对爱女在狮蛮山学的武艺赞不绝口,认真较量几回,竟非女儿敌手。本以为父女间芥蒂渐去,某次比试完,头发灰白的老将一边拭汗,边喃喃道:“要知道就早些送你去了。”梁燕贞心中刺痛,才发现阿爹目光瞬转,本是瞧着她的,并非无意间脱口。
征南先锋的诏令下来,她坚持要去,联合了李、傅等来劝;要不辞召,要不同往,满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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