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空气潮闷,道道宫墙密不透风,汉白玉的栏杆好似铁栅,将他围困在方寸间,可他却似乎在拆开手中信件的这一刻,获取了一丝丝不可称之为自由的自由。
这是一分来自裴钧的自由。
而他的天下,就是手中的信。
他一遍又一遍地读那些信。信中的山川河流让他向往,信中的哀民载道令他恐慌,裴钧沿途的见闻时时引他入胜,时时叫他大笑,可笑着笑着,他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胸腔一阵抽痛,他眼前灰暗了一时,待回过神来,已见周遭变成了崇宁殿的内景,雕梁画栋间,数名太医一拥而上,胡黎把信纸从他手中抽走。他极力伸手想要探那信纸,却抓了个空,深吸口气刚要说话,人却已被扶到床榻上,再度咳喘不停。
这时他似乎是想起来了——几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天气不好的时候,就连在外头多走一些都头昏脑涨。早朝已多时不上了,一切的政事都交由裴钧与裴钧信赖的朝臣去权衡,多数时候他只拿个主意,歇下时,便几乎完全活在裴钧书信的世界里。
当他为朋党之争和晋王之势感到不安,看到裴钧为他四处游走带来的改革成果,便随同裴钧信中激越的字句一起振奋,一起怀有希望;当他为日渐羸弱的自身和朝中对此的非议而心中抑抑,这偌大皇城中,也唯有裴钧写在信中的江湖传闻和坊间故事能给他抚慰。
他每夜将这些信纸压在枕下的那柄短刀旁,如同这些信能像这短刀一样,成为他最贴身的护甲。他在一次次回信中越来越少提及自己的状况,所言字句也越来越苍白,最终面对裴钧字里行间流露着不满的问询,他实在难以再亲笔回复,不由便叫来胡黎代笔,令他只写写朝中近况即可。
他不想成为裴钧的负担。他恨极了成为裴钧的负担。
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了。
这是元光十八年,北地发了春旱。因驿递通达,朝廷得知迅速,便急调粮食赈灾。拨款之举一直持续到夏季。
不知是六月中的哪一天,瑞王入宫,送来些精巧的鼻烟壶和南洋绣扇,说鼻烟壶是供姜湛盛放药丸的,绣扇则是用来去热,待坐下了,便一边共姜湛赏玩,一边作漫不经心道:“哎,皇上,听说如今这裴子羽的变法革新是愈发得力了,正赶上晋王在南地平了叛,眼见着闹事儿的乱民都少了。”
姜湛坐在御案后,手中捏着枚鼻烟壶,听言难得露出丝笑来,正要说话,却听瑞王接着又道:
“可是……这国税怎就没见着涨呢?”
姜湛的笑在脸上一凝,消散下去,片刻才道:“革新不是一日既成的。消弭暴乱已是功劳,裴子羽勤勉,朝中也应宽裕他时日。”
瑞王并未察觉姜湛的异样,兀自继续道:“可东南西北万万生民,少了暴乱就该多出税赋,这裴子羽既是不想让咱们勋贵之流再管驿递的烂摊子,总也该如数将封地食邑送进京来吧?可他变了五年的法了,咱几兄弟的食邑也不比过去多呀!若说是变法成了,钱变多了,怎就会瞧不见呢?眼见着这次赈灾也没从国库里匀出多少银子,莫不是……这些银钱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放肆!”姜湛怒斥打断他,脱手就将鼻烟壶向他脚下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