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出生自更北的地方,于那处的斑驳记忆中确有条河,河水蜿蜒向上,穿过那座名叫西峡的城。
西峡城不大,夏来并不太热,绿意绦绦,可冬来却刺骨般冷。每到冬日河水总很快就结冰,他就总和其他娃娃们在冰上玩,这时长辈会严厉嘱咐他们不可拿湿手去滚铁环,就连在林地里守着堆雪人或打起雪仗,都会被冷风刮得脑门儿生疼,继而由大人斥说发了疯癫。
他只在那座城中待到九岁。
九岁时,远征在外的父亲带着满面朔风吹起的干红,忽而提着黄沙穿透的染血铠甲衣锦还乡,迈开大步走入家中狭小仄逼的门廊里,用粗糙大手将他与姐姐一臂一个高高抱起,豪声大笑,带来了荣升大将军的惊天喜讯,即令母亲就紧拾掇体己细软,且多的若嫌麻烦,甚至都不必再带——翌日一早携家带口南下入京,数日后于至高无上的金銮御座前领了圣旨长呼忠君万岁,从此就在这万兆之都中阖家安顿。
父亲战功赫赫、名满天下,家中一切的巨变仿似一夕即成,叫裴钧这北地小城中胡闹的土娃娃也摇身变为了京中高门的阔少爷,往后握去铁环的指头上能裹来柔软的鹿皮手套,深冬出游也一身锦帽貂裘,叫他再也不感到冷,只是每至冬日,已不再有从前玩雪的伴儿了。
京城人对异乡客永远是苛刻的。他们会认可家世、认可功勋、认可学问与见地,却唯独不会轻易认可身籍。在京城人眼里,裴家是从战场上割人耳朵、淘金而归的暴发户,是拼着性命蛮干投机的野路子,就连街坊的孩子们都可编了打油诗笑裴钧土,被裴钧见一个打一个,打到后来虽只敢远远站在街角里,却依旧对裴钧投去蔑视与嫉羡微妙共存的不平目光,还满含隐隐期待,似乎期待着裴家能赶紧栽上个大跟头,以慰他们介怀长久的命运不公。
在这样的目光里,裴钧每日跟随父亲晨练、习拳,在家中林立两侧的各色刀兵间学身势、身法,和所有那般大的孩子一样渐渐长硬了身骨、熬实了心肠,成了个英眉带笑的少年郎。十四岁那年,他禀了父亲,参了武举,考过马步、长弓只等扬名于策试,一心想要像父亲一样做个名震天下的护国将军,如此叫裴家得以满门忠烈,往后就再不受那些个小人的鸟气了。
当年这想用子子辈辈去全一个名位的心愿,如今看来确然是一个负气到可笑的念头,可当年的裴钧甚至还没等考过策试,更没等学会笑自己幼稚,就已在家中收到了北疆夹染朔风的丧报——
父亲裴炳战事大捷、功勋卓著,却无奈重伤身死,黄沙埋骨。
死亡,终于换来崇高的荣耀和真实的尊贵,仿若一巴掌扇上了所有嚼舌根者的嘴,也让裴氏一家捧着先父灵位,随母亲披麻戴孝入宫谢了恩赏,住进了敕造的忠义侯府。就在那一天,府外挂上了御笔亲提的金字大匾,门前也立上了朝中公卿显贵才有的金漆兽面抱鼓大石,内架来一张麒麟猛虎照壁、太后懿赏宫藏巨幅射猎画卷,一切的一切,都是朝廷赏赐武将的最高规制。
先皇为安抚裴氏,甚至赐下锦旗金令,说感念裴父忠骨铮铮,裴氏嫡子日后若犯一切错罪,只要不危谋社稷,就皆可免死。
裴母经此悲痛欲绝,自然再不许儿子去考武举了,一夜间收起了家中所有兵书图册,只准裴钧读圣贤礼教,就连刀枪棍棒也都一并命董叔锁了起来,再拒了四处来讲与裴妍的各色亲事,说要等过三年孝期后才可再议,如此断绝之举,一时好似将一家子都投入一缸深不见底的静谧冰水里。
那时的裴钧只觉父亲一去,困在家中的每日都只得压抑与混沌,前途也根本没有一丝光,终有一日起翻墙出府,日日混在街中顽劣,自此不是四处寻衅斗殴,便是流连酒色歌舞,虽认识了老曹和梅少,可任凭这二人如何规劝上进,他却依旧颓丧得八风不动,长达两载。
裴母忧心万分、茶饭难咽,可妇人无才,又不知该如何打骂这儿子,于是就听了旁人所劝,一咬牙将裴钧押进了青云监去做朝廷的学生,往后便仰仗国法来管一管他。可裴钧在那里读书、撒浑,和一众少年笑闹高歌,却不过是从街巷里打混的娃娃头子混成了学监里的监生一霸,当周围好友都一一拜了朝臣为师时,他还仍旧无人认领,眼看着不少人都参了当年的恩科,他也一点都不心急——用岭南人方明珏的话来讲,活像个罩着众监生的无良“大佬”,只要有他时常“见义勇为”,监中的官宦之后不敢仗势凌人了,一众庶族子弟就着实很爱跟了他混。那时他也并未想过,日后的这些人,就是他如今裴党的起始。
记得有一日,同届的方明珏被人打了,坐在青云监的课舍里憋着岭南口音哭。因这方明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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