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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实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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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儿童与少壮,待注入一点民族情感和做人勇气。因之和几个师友接受了一个有关国防的机构委托为华北学生编制基本读物。从小学起始,逐渐完成。把这些教材带到师大附小去作实验的,还是个国立大学校长,为理想的证实,特意辞去了那个庄严职务,接受这么一份平凡工作。乡下人的名衔,则应当是某某小学国文教师的助理。(同样作助理的,还有个是国内极负盛名大学的国文系主任!)照政治即权力的活动家说来,这义利取舍多不聪明,多失计。但是,乡下人老实沉默走上第三段路,和几个良师益友在一处工作继续了四年,很单纯,也很愉快。

    在争夺口号名词是非得失过程中,南方以上海为中心,已得到了个“杂文高于一切”的成就。然而成就又似乎只是个结论,结论且有个地方性,有个时间性,一离开上海,过二三年后,活泼热闹便无以为继,且若无可追寻。在南京,则文学夜会也够得个活泼热闹!在北平呢,真如某“文化兄”所说,死沉沉的。人与人则若游离涣散,见不出一个领导团体。

    对工作信念,则各自为战,各自低头寻觅学习,且还是一套老心情,藏之名山,传诸其人,与群众脱离,与现实脱离。某“文化兄”说得当然是一种真实。但只是真实的一面,因为这死沉沉与相对的那个活泼泼,一通过相当长的时间,譬如说,三年四年吧,比较上就会不同一点的。在南方成就当然也极大。惟一时引起注意热闹集中的大众语、拉丁化等等,却似乎只作成一个政治效果,留下一本论战的总集,热闹过后,便放弃了。总之,团体和成就竟若一个相反比例,集团越大成就就越少。所以在南京方面,我们竟只留下一个印象,即“夜会”继以“虚无”然而在北方,在所谓死沉沉的大城里,却慢慢生长了一群有实力有生气的作家。曹禺、芦焚、卞之琳、萧乾、林徽因、李健吾、何其芳、李广田是在这个时期中陆续为人所熟习的,而熟习的不仅是姓名,却熟习他们用个谦虚态度产生的优秀作品!因为在游离涣散不相粘附各自为战情形中,即有个相似态度,争表现,从一个广泛原则下自由争表现。再承认另一件事实,即听凭比空洞理论还公正些的“时间”来陶冶清算,证明什么将消灭,什么能存在。这个发展虽若缓慢而呆笨,影响之深远却到目前尚有作用,一般人也可看出的。提及这个扶育工作时,大公报对文学副刊的理想,朱光潜、闻一多、郑振铎、叶公超、朱自清诸先生主持大学文学系的态度,巴金、章靳以主持大型刊物的态度,共同作成的贡献是不可忘的。

    只可惜工作来不及作更大的展开,战争来了。一切书呆子的理想,和其他人的财富权势,以及年青一辈对生活事业的温馨美梦,同样都于顷刻间失去了意义。于是大家沉默无言在一个大院中大火炉旁,毁去了数年来所有的资料和成绩,匆匆离开了北平,穿过中国中部和西南部,转入云南。现实虽若摧毁了一切,可并不曾摧毁个人的理想。

    这并不是个终结,只是一个新的学习的开始。打败仗图翻身,胜利后得建国,这个部门的工作,即始终还需要人临以庄敬来谨慎从事。工作费力而难见好。在人弃我取意义下,我当然还得用这一支笔从学习中讨经验,继续下去。

    到云南后便接近一个新的现实社会。这社会特点之一,即耳目所及,无不为战争所造成的法币空气所渗透。地方本来的厚重朴质,虽还保留在多数有教养的家庭中,随物质活动来的时髦,却装点到社会表面。阳光下自由既相当多,因之带刺的仙人掌即常常缠了些美而易谢的牵牛花,和织网于其间的银绿色有毒蜘蛛,彼此共存共荣。真实景物中即还包含了个比喻,即在特别温暖气候中,能生长高尚理想,也能繁荣腐臭事实。少数人支配欲既得到个充分发展机会,积累了万千不义财富,另外少数人领导欲亦需要寻觅出路,取得若干群众信托。两者照理说本相互对峙,不易混合,但不知如何一来,却又忽然转若可以相互依赖,水乳交融,有钱有势的如某某军阀官僚,对抽象忽发生兴味,装作追求抽象的一群,亦即忽略了目前问题。因之地方便于短短时期中忽然成为民主的温室。到处都可听到有人对于民主的倾心,真真假假却不宜过细追问。银行客厅中挂满了首都名流的丑恶字画,又即在这种客厅中请来另外一些名流作家反复演讲。在这个温室中,真正对学术有贡献,做人也站得住的纯粹知识分子,在国家微薄待遇中,在物价上涨剥削中,无不受尽困辱饥饿,不知何以为生。有些住处还被人赶来赶去。也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对国家社会战时平时的重要性,或就能力所及从公私各方面谋补救之力。小部分在学识上既无特别贡献,为人还有些问题的,不是从彼一特殊意义中,见得相当活跃,即是从此一微妙关系中,见得相当重要。或相反,或相成,于是到处有国际猜迷的社论,隔靴搔痒的座谈,新式八股的讲演,七拼八凑的主张。凡事都若异常活泼而热烈,背后却又一例寄托于一个相当矛盾的不大不小各种机缘上。一切理想的发芽生根机会,便得依靠一种与理想相反的现实。所以为人之师的,一面在推广高尚的原则,一面亦即在承认并支持一些不甚高尚的现实。一些青年朋友,呼吸此种空气,也就成为一个矛盾混合体。贫穷的子弟多还保有农村的朴质纯粹,非常可爱;官商子弟暴发户,则一面从不拒绝家中得来的不义之财,买原子笔学跳舞,以为时髦不落人后,一面也参加回把朗诵诗晚会,免得思想落伍。由于一时兴奋,什么似乎都能否定,兴奋过后继以沉默,什么似乎又即完全承认。社会一面如此,另一面则又有些人,俨若游离于时代苦闷以外,实亦在时代苦闷之中。即一部分知识分子,平时以儒学自许,自高自卑情绪错综纠结,寂寞难受,思有以自见,即放弃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理性态度,听生命中剩余宗教情绪泛滥,一变而公开为人念咒诵经,打鬼驱魔。还有人从种种暗示中促成家中小孩子白日见神见鬼,且于小小集团中,相互煽惑,相互传染。举凡过去神权社会巫术时代的形形色色,竟无不在着长袍洋装衣冠中复演重生。由藏入滇的喇嘛,穿上朱红明黄缎袍,坐了某委员的厅长吉普车满街兜风,许多有知无知的善男信女,因之即在大法王驻跸处把头磕得个昏昏沉沉,求传法得点灵福。(这些人可绝想不到中甸大庙那个活佛,却是当地唯一钟表修理人!)大约这也分散了些民主的信仰,于是就来了“政治”又有什么“国特”活动的近乎神迹鬼话的传说,铺张于彼此寒暄里。试为之偈曰:“一切如戏,点缀政治。一切如梦,认真无从。一切现实,背后空虚。仔细分析,转增悲悯。”一切有生,于抵抗、适应、承受由战争而来的抽象具体压力时所见出种种圆景幻象,在有形政权解体以前,固必然如彼如此也。

    由于战争太久,大家生活既艰苦又沉闷,国事且十分糟,使人对于现实政治更感到绝望,多少人神经都支持不住,失去了本来的柔韧,因之各以不同方式,谋得身心两面的新的平衡。从深处看,这一切本不足奇。但同是从深处看“民主温室”之破碎冻结,一变而成为冰窖,自是意中事。这个温室固可望培养滋育某种健康抽象观念,使之经风雨,耐霜雪,但亦可能生成野蒿荨麻。而后者的特殊繁殖性,且将更容易于短时期普遍蔓延,使地面形成一个回复荒芜现象,也是意中事。乡下人便在这个复杂多方的现实中,领略现实,并于回复过程中,认识现实,简简单单过了九年日子。在这段时间中,对于能变更自己重造自己去适应时代,追求理想,终又因为当权者爪牙一击而毁去的朋友,我充满敬意。可是对于另外那些更多的同事,用完全沉默来承当战争所加给于本身的苦难,和工作所受挫折限制,有一时反而被年青人误解,亦若用沉默来否定这个现实的,实抱同样敬意。为的是他们的死,他们的不死,都有其庄严与沉痛。而生者的担负,以及其意义,影响于国家明日尤其重大。我明白,我记住,这对我也即是一种教育。

    这是乡下人的第四段旅程,相当长,相当寂寞,相当苦辛。但却依然用那个初初北上向现实学第一课的朴素态度接受下来了。尤其是战事结束前二年,一种新式纵横之术,正为某某二三子所采用,在我物质精神生活同感困难时期,对我所加的诽谤袭击。另一方面,我的作品一部分,又受个愚而无知的检查制度所摧毁。几个最切身的亲友,且因为受不住长时期战争所加于生活的压力,在不同情形下陆续毁去。从普通人看来,我似乎就还是无抵抗,不作解救之方,且仿佛无动于中。然而用沉默来接受这一切的过程中,至少家中有个人却明白,这对我自己,求所以不变更取予态度,用的是一种什么艰苦挣扎与战争!

    这其间,世界地图变了。这个前后改变,凡是地下资源所在,人民集中,商业转口,军略必争处,以及广大无垠的海洋和天空,也无不有钢铁爆裂作成的死亡与流血。其继续存在的意义上,无不有了极大分别。即以中国而言,属于有形的局势和无形的人心,不是也都有了大大变更?即以乡下人本身而言,牙齿脱了,头发花了,至于个人信念,却似乎正好用这一切作为测验,说明它已仿佛顽固僵化,无可救药。

    我只能说,脱掉的因为不结实,听它脱掉。毁去的因为脆弱,也只好随之毁去。为追求现实而有所予,知适应现实而有所取,生活也许会好得多,至少那个因失业而发疯亲戚还可望得救。但是我的工作即将完全失去意义。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君子豹变既无可望,恐怕是近于夙命,要和这个集团争浑水摸鱼的现实脱节了。这也就是一种战争!即甘心情愿生活败北到一个不可收拾程度,焦头烂额,争取一个做人的简单原则,不取非其道,来否认现代简化人头脑的势力所作的挣扎。我得做人,得工作,二而一,不可分。我的工作在解释过去,说明当前,至于是否有助于未来,正和个人的迂腐顽固处,将一律交给历史结算去了。

    国家既若正被一群富有童心的伟大玩火情形中,大烧小烧都在人意料中。历史上玩火者的结果,虽常常是烧死他人时也同时焚毁了自己,可是目前,凡有武力武器的恐都不会那么用古鉴今。可是烧到后来,很可能什么都会变成一堆灰,剩下些寡妇孤儿,以及但是到那时,年青的一代,要生存,要发展,总还会有一天觉得要另外寻出一条路的!这条路就必然是从“争夺”以外接受一种教育,用爱与合作来重新解释“政治”二字的含义,在这种憧憬中,以及憧憬扩大努力中,一个国家的新生,进步与繁荣,也会慢慢来到人间的!在当前,在明日,我们若希望那些在发育长成中的头脑,在僵化硬化以前,还能对现实有点否定作用,而又勇于探寻能重铸抽象,文学似乎还能作点事,给他们以鼓励,以启示,以保证,他们似乎也才可望有一种希望和勇气,明日来在这个由于情绪凝结自相残毁所作成的尸骨瓦砾堆积物上,接受持久内战带来的贫乏和悲惨,重造一个比较合理的国家!

    我回来了,回到离开了九年相熟已二十五年的北京大城中来了。一切不同,一切如旧。从某方面言,二十年前军阀政客议员官僚的种种,都若已成陈迹,已成过去。这种过去陈迹的叙述,对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青朋友,即已近于一种不可信的离奇神话,竟不象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但试从另一角度看看,则凡是历史上影响到人类那个贪得而无知的弱点,以及近三十年来现代政治,近八年的奴役统治共同培养成功的一切弱点,却又象终无从消失,只不过象是经过一种压缩作用,还保存得上好,稍有机会即必然会慢慢膨胀,恢复旧观。一不小心,这些无形无质有剧性毒的东西,且能于不知不觉间传染给神经不健全身心有缺陷抵抗力又特别脆弱的年青人。受传染的特征约有数种,其一即头脑简化而统一,永远如在催眠中,生活无目的无理想,年龄长大出洋留学读一万卷书后,还无从救济那个麻木呆钝。另外一种,头脑组织不同一点,又按照我那些老熟人活动方式,变成一个小华威先生,熟习世故哲学,手提皮包,打磨得上下溜光,身分和灵魂都大同小异,对生命也还是无目的,无信心。提到这个典型人时,如从一个写小说的因材使用观说来,本应当说这纵不十分可爱,也毫不什么可憎。复杂与简单,我都能欣赏,且将由欣赏而相熟共事。可是若从一个普通人观点想想,一个国家若有一部分机构,一部分人,正在制造这种一切场面上都可出现的朋友,我们会不会为这个国家感到点儿痛苦和危惧?

    国家所遭遇的困难虽有多端,而追求现实、迷信现实、依赖现实所作的政治空气和倾向,却应该负较多责任,当前国家不祥的局势,亦即由此而形成,而延长,而扩大。谁都明知如此下去无以善后,却依然毫无真正转机可望,坐使国力作广泛消耗,作成民族自杀的悲剧。这种悲剧是不是还可望从一种观念重造设计中,作点补救工作?个人以为现实虽是强有力的巨无霸,不仅支配当前,还将形成未来。举凡人类由热忱理性相结合所产生的伟大业绩,一与之接触即可能瘫痪圮坍,成为一个无用堆积物。然而我们却还得承认,凝固现实,分解现实,否定现实,并可以重造现实,唯一希望将依然是那个无量无形的观念!由头脑出发,用人生的光和热所蓄聚综合所作成的种种优美原则,用各种材料加以表现处理,彼此相粘合,相融汇,相传染,慢慢形成一种新的势能、新的秩序的憧憬来代替。知识分子若缺少这点信心,那我们这个国家,才当真可说是完了!

    人人都说北平是中国的头脑,因为许多人能思索,且能将知识和理性有效注入于年青一代健康头脑中。学校次第复员,说明这头脑又将起始负起了检讨思索的责任。看看今年三万学生的投考,宜使人对于这头脑的如何运用,分外关心。

    北平天空依然蓝得那么令人感动,阳光明朗空气又如此清新。间或从一个什么机关门外走过,看到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总象是有点象征意味,不免令一些人内心感到点渺茫烦忧,又给另外一些人于此中怀有一些希冀。这些烦忧和希冀,反应到普通市民情绪中,或者顷刻间即消失无余,注入年青学生头脑里,很显然即会有作用。北平市目前有将近二万的大学生,情绪郁结比生活困苦还严重,似乎即尚无人想到,必须加以疏理。若缺少有效的安排,或听其漫无所归,实非国家民族之福,反而将悲剧延长。“学术自由”一名词,已重新在这个区域叫得很响,可见对于它国人寄托了多少希望。名词虽若相当空泛,原则的兑现,实应为容许与鼓励刚发育完成的头脑,吹入一点清新活泼自由独立的空气。使之对于自己当前和未来,多负点责任。能去掉依赖的自然习惯,受奴役麻醉的强迫习惯,对现实的腐朽气味和畸形状态,敢怀疑,敢否认,并仔细检讨现实,且批评凡用武力支持推销的一切抽象。若这种种在目前还近于一种禁忌,关涉牵连太多如何努力设法除去不必要的禁忌,应当是北平头脑可作的事,也是待发展的文学思想运动必需担当的事。

    夜深人静,天宇澄碧,一片灿烂星光所作成的夜景,庄严美丽实无可形容。由常识我们知道每一星光的形成,其实都相去悬远,零落孤单,永不相及。然而这些星光虽各以不同方式而存在,又仍若各自为一不可知之意志力所束缚,所吸引,因而形成其万分复杂的宇宙壮观。人类景象亦未尝不如是。温习过去,观照当前,悬揣未来,乡下人当检察到个人生命中所保有的单纯热忱和朦胧信仰,二十五年使用到这个工作上,所作成的微末光芒时徘徊四顾,所能看到的,亦即似乎只是一片寥廓的虚无。不过面对此虚无时,实并不#*徨丧气,反而引起一种严肃的感樱想起人类热忱和慧思,在文化史上所作成的景象,各个星子煜煜灼灼,华彩耀目,与其生前生命如何从现实脱出,陷于隔绝与孤立,一种类似宗教徒的虔敬皈依之心,转油然而生。

    我这个乡下人似乎得开始走第三站路了。昔人说“德不孤,必有邻”证明过去,推想未来,这种沉默持久的跋涉,即永远无个终点,也必然永远会有人同时或异代继续走!去再走个十年八年,也许就得放下笔长远休息了。“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玩味蒙庄之言,使人反而增加从容。二十年来的学习,担当了一个“多产作家”的名分,名分中不免包含了些嘲讽意味,若以之与活动分子的相反成就比,实更见出这个名分的不祥。但试想想,如果中国近二十年多有三五十个老老实实的作家,能忘却普遍成败得失,肯分担这个称呼,即或对于目下这个乱糟糟的社会,既无从去积极参加改造,也无望消极去参加调停,惟对于文学运动理想之一,各自留下点东西,作为后来者参考,或者比当前这个部门的成就,即丰富多了。二十五年前和我这个亲戚的对话,还在我生命中,信仰中。二十五年前我来这个大城中想读点书,结果用文字写成的好书,我读得并不多,所阅览的依旧是那本用人事写成的大书。现在又派到我来教书了。说真话,若书本只限于用文字写成的一种,我的职业实近于对尊严学术的嘲讽。因国家人材即再缺少,也不宜于让一个不学之人,用文字以外写成的书来胡说八道。然而到这里来我倒并不为亵渎学术而难受。因为第一次送我到学校去的,就是北大主持者胡适之先生。一九二九年,他在中国公学作校长时,就给了我这种机会。这个大胆的尝试,也可说是适之先生尝试的第二集,因为不特影响到我此后的工作,更重要的还是影响我对工作的态度,以及这个态度推广到国内相熟或陌生师友同道方面去时,慢慢所引起的作用。这个作用便是“自由主义”在文学运动中的健康发展,及其成就。这一点如还必需扩大,值得扩大,让我来北大作个小事,必有其意义,个人得失实不足道,更新的尝试,还会从这个方式上有个好的未来。

    惟在回到这里来一个月后,于陌生熟识朋友学生的拜访招邀上,以及那个充满善意、略有幽默的种种访问记的刊载中,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北平号称中国的头脑,这头脑之可贵,应当包含各部门专家丰富深刻知识的堆积。以一个大学言来,值得我们尊敬的,有习地质的,学生物的,治经济政治的,弄教育法律的,即文史部门也还有各种学识都极重要。至于习文学,不过是学校中一个小小部门,太重视与忽视都不大合理。与文学有关的作家,近二十年来虽具有教育兼娱乐多数读者的义务,也即已经享受了些抽象的权利,即多数的敬爱与信托。若比之于学人,又仿佛显得特别重要。这实在是社会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乃由于对当前政治的绝望,并非对学术的真正认识关心。因为在目前局势中,在政治高于一切的情况中,凡用武力推销主义寄食于上层统治的人物,都说是为人民,事实上在朝在野却都毫无对人民的爱和同情。在企图化干戈为玉帛调停声中,凡为此而奔走的各党各派,也都说是代表群众,仔细分析,却除了知道他们目前在奔走,将来可能作部长、国府委员,有几个人在近三十年,真正为群众做了些什么事。当在人民印象中。又曾经用他的工作,在社会上有以自见?在习惯上,在事实上,真正丰富了人民的情感,提高了人民的觉醒,就还是国内几个有思想,有热情,有成就的作家。在对现实濒于绝望情形中,作家因之也就特别取得群众真实的敬爱与信托。然而一个作家若对于国家存在与发展有个认识,却必然会觉得工作即有影响,个人实不值得受群众特别重视。且需要努力使多数希望,转移到那个多数在课堂,在实验室,在工作场,在一切方面,仿佛沉默无闻,从各种挫折困难中用一个素朴态度守住自己,努力探寻学习的专家学人,为国家民族求生存求发展所作的工作之巨大而永久。一个作家之所以可贵,也即是和这些人取同一沉默谦逊态度,从事工作,能将这个忠于求知敬重知识的观念特别阐扬。这是我在学校里从书本以外所学得的东西,也是待发展的一种文学理论。

    我希望用这个结论,和一切为信仰为理想而执笔的朋友互学互勉。从这结论上,也就可以看出一个乡下人如何从现实学习,而终于仿佛与现实脱节,更深一层的意义和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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