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听。是很长时间的幻听。银平醒悟过来后,满目都是久子面对门扉亭亭玉立的丰姿,他的恐惧也就消失了。门扉外侧,鸦雀无声。银平透过门扉可以看见母亲被女儿瞪得全身颤抖的形象。那是一只被雏鸡啄光了羽毛的赤裸的母鸡。可怜的脚步声从走廊上远去了。久子冒冒失失地走到门前,咔嚓一声把门锁上,掉转头来看了看银平。银平依然是一只手紧紧抓住门的把手。久子精疲力尽,把脊背靠在门扉上,眼泪扑籁籁地流了下来。
当然,母亲走后,父亲踏着粗暴的脚步声来了。他嘎哒嘎哒地摇动着门把手。
“喂,开门!久子,开门啊!”“好,见见你父亲吧。”银平说。
“不。”
“为什么?只好见见了嘛。”
“我不想让父亲见您。”
“我不会胡来的。我连手枪也没有嘛。”
“我不想让他见您。请您从窗口逃走吧。”
“从窗口?好吧,我的脚就像猿脚。”
“穿鞋可危险啊。”
“我没穿鞋。”
久子从衣橱里取出两三条腰带,把它连接起来。父亲在门外终于咆哮了。
“就给您开,请等一会儿。我们不会殉情的”
“说什么?真不像话!”
看样子他遭到了突然袭击,门外一时寂然无声。
久子将从窗口垂吊下去的腰带的一头盘缠在两只手腕上,一边使劲地支持住银平的重量,一边淌着泪珠。银平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久子的手指,便顺着腰带轻巧地滑落下去了。他本来是打算把嘴唇贴上去,由于脸朝下,结果是鼻尖碰上了。银平本来还想亲吻她的脸颊以表示谢意和告别。可是,久子弯下腰身,将膝盖顶着窗前的墙壁,使劲挺起胸部。呆在窗下的银平够不着她的脸颊。银平的脚站到地面时,拉了两次腰带,给她信号。拉第二次时,手上没有反应。腰带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照映之下,滑落下来了。
“啊?给我吗?我就拿走啦。”
银平从庭院边跑边挥动一只胳膊,将腰带利索地缠在胳膊上带走。他猛一回头,瞥见久子和形似她父亲的形象并排站在银平逃脱出来的那个窗户边上。看起来她父亲也不能扬声呼喊。银平像猿猴般越过饰有蔓藤花样的铁门逃走了。
这个久子,如今大概已经结婚了吧。
打那以后,银平只见过久子一面。银平当然经常去久子所说的“人看不见的地方”、久子的旧宅邸的废墟。没有发现久子在草丛中等待,也没有看见久子写在钢筋水泥墙内侧的留言。然而,银平并不死心。就是在积雪的冬天,那儿的草已经枯萎了,他还是不时地前去察看,从没有停止过。可以说,这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吧。当春天的嫩草带着浅绿色重新繁盛起来的时候,银平又能在其中幽会久子了。
不过,这是久子和恩田信子两个人。莫非久子打那以后为了追求银平,也时常到这儿来,走两岔而没有相遇吗?起初银平也很激动,后来他从久子惊愕的脸部表情明白了,她全然不是等候自己而是在这里同恩田相会。在昔日的秘密地点,同那个告密者恩田相会,究竟为什么呢?银平又不能轻率张嘴探问。
恩田像要压住久子呼喊“老师”似的,使劲喊了同样的一声:“老师。”
“玉木,你还同这样的人打交道吗?”银平低头望着恩田的头,用下巴额指了指。两个少女坐在一块尼龙包袱皮上。
“桃井老师,今天是久子的毕业典礼呐。”恩田抬头瞪了银平一眼,用类似宣言的口吻说。
“啊,毕业典礼?是吗。”银平不觉附和了一声。
“老师,从那以后,我一天也没上过学校。”久子申诉地说。
“哦,是吗。”
银平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颤动。也许是顾忌仇敌恩田,也许是暴露出教师的本性,他不由自主地说:
“不上学也能毕业啊。”
“有理事长的赏识,当然能毕业罗。”恩田回答。这对久子来说,不知是好意还是恶意。
“恩田,你是个高材生,我请你住口!”银平又向久子问道:“理事长在毕业典礼上致贺辞了吗?”
“致贺辞了。”
“我已经不给有田老人写演说稿了。今天的贺辞,同以前的风格不同吗?”
“很简短。”
“你们两人在说些什么呢?你们两人的关系不见得没话可说的吧?”恩田说。
“如果你不在,积压在我们心头的话,倾吐也倾吐不尽呢。但是,我再也不敢让奸细听见,吃那份苦头了。你有话对玉木说,你就快点说完吧。”
“我不是奸细。我只不过想从不纯洁的人手中保护王木罢了。多亏我的信,玉木才可以转校,她虽然没有上学却能免遭先生的毒害。我认为玉木是个很值得爱护的人。不管先生怎样惩罚我,我都要同先生斗争。玉木你憎恨先生吧。”
“好,瞧我治治你,不快点逃跑可危险啊。”
“我不离开玉木。我是在这里相会的。请先生回去吧。”
“你在充当监督侍女吗?”
“没人委托我这样做。这是肮脏的。”恩田扭脸不理睬了。
“久子,咱们回去吧。对这个肮脏的人,你就满怀怨恨和愤怒,说声诀别吧。”
“喂,我讲过了,我还有话同玉木说,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走吧。”银平轻蔑地摸了摸恩田的头顶。
“肮脏。”恩田摇了摇头。
“对了,什么时候洗头的?不要太臭太脏的时候才洗哟。要不,就没有男人抚摩呐。”银平冲着令人气愤的恩田说。“喂,还不走?我拳打脚踢女人是不在乎的。我是个无赖汉哟。”
“我这姑娘遭拳打脚踢也无所谓。”
“好。”银平刚要动手拽住恩田的手腕,回头对着久子说:“可以揍吧。”
久子用眼睛示意像是赞同。银平就势把恩田拖走了。
“讨厌、讨厌,你要干什么!”
恩田拼命挣扎,企图咬银平的手。
“唉呀,你想亲肮脏男人的手吗?”
“我要咬!”恩田叫喊,却没有咬。
从焚毁了的大门遗迹,走出大街,由于有人,恩田挺直着走。银平紧摸住她的一只手不放。叫住了一辆空车。
“这是出走的姑娘。拜托了。她家里人在大森东站等着她。赶紧把她送去。”银平胡诌了一通之后,把恩田抱起,推到车箱里,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千圆扔到驾驶台。车子奔驰而去。
银平返回墙壁内侧,看见久子依然坐在包袱皮上。
“我把她当作出走的姑娘,推进了出租汽车,让司机把她送到大森去。花了一千圆。”
“恩田为了报仇,又会给我家里写信的。”
“她比蜈蚣还毒!”
“不过,也许不写。恩田想上大学,她也劝我来着。她好像要当我的家庭教师,让我父亲给她出学费。因为恩田家经济状况不好”“你们在这儿会面,就是谈这件事吗?”
“是啊。过年的时候,她给我来过信,说是想见见我。可我不愿意让她到我家里来,我就回信说我能出席毕业典礼。恩田也就在校门口等我了。不过,我也是想到这儿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