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初中后我和她之间的争吵没有了。我们聊天,一块听张行的歌,每个月她去学校给我送她给我订的少男少女,我也在睡不着的时候读散文她听。我和她是我的同学中最令人羡慕的母女,有同样好看的眼睛,融洽友好,相亲相爱。可是关于辍学,我毫不妥协。无动于衷妈妈眼里的哀伤,那种恻目的哀伤。我转过头,看见坐在旁边抽烟的爸爸。他说你为什么一直这样自以为是一直这样对你妈妈?他看上去坚韧沉静,一如这么多年以来他在我心目中的威严。可是这时他眼里有哀伤,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哀伤。然后他说我没读多少书,所以一直希望你上重点高中再上名牌大学。
我想起爸爸看不懂英文的最简单对话,想起他总是出错的帐薄,想起他少年外出打工送最小的妹子上大学。他是那么善良又那么沉默,只是一味的付出。我是他心爱的女儿,从他骨子里剥出来的血和肉。
泪不可抑制。我咬牙补数学,忍着心中不知名的恐慌默记英语单词。我小心翼翼又如此苍白无力的坚持。我害怕我弄丢了他们的希望。那种哀伤,他们眼里一模一样的哀伤,我也再不愿看到。
我说妈妈我想上南开。
只是上帝从来不会偏袒任何一个放弃时间的小女孩,我的分数最后与当地最水的高中还隔50分,很多人眼中不可思议的数字。爸爸拿着一万块钱为我的高中奔波,差一分就得多出1000块钱的高中,可是还有那么多家长抢着给孩子报名。数目让我心惊肉跳。仅仅只是为了一所普通高中,为了他不懂事的女儿以后过得好一点。我心疼他的钱,心疼他的累,也心疼他的期望。可是负担不起,我是多么地自私,自私得不愿为了不伤害他而委屈自己。
我再次拒绝上高中,态度坚决,义无反顾。爸爸没有反对,他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失望或心痛,我只知道,这辈子我欠了爸爸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学。
四
去年回家过完春节,爸爸送我回深圳上班,顺便看望在也在深圳的小姨。
他提着我堆满乱七八糟东西的箱子,因为人多,他挑离我两排的座位坐下。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他的眼白,一些血丝,浑浊。
想起再见时光中那个女人大段大段的叙述:“父亲的身上蒙着被单。他看过去像一个孩子,被遗留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的,好脾气的孩子,孤单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身体。他的肩膀,胸部,手,脚,疾病的腿,缝着线的鲜血残留的脑袋。我又抚摸他的脸。他的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轮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他这样的重。这样的冷。”“我一次次,一遍遍,抚摸他。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白布,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渗透出来的寒气。这是他曾经给予我的感情的物证。一具尸体。上天把他收回去了。这个唯一关心着我,不放弃我的男人。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人。这个在我发烧的时候,深夜抱我去医院的男人。这个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男人。这个被我放逐在故乡一走千里的男人。这个辛劳孤独的男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们再不会冷漠和僵持。再不会有相逢和告别。他已经死了。”
窗外的风有点冷,突然就觉得鼻子酸酸的。我小心翼翼地看着爸爸的侧影,他逐渐消瘦的身体,他的脸有点恍惚。这个离我两个座位距离的男人,我们还能有多少年的缘份,四十还是六十年?
车站对面是一家小饰品店,很漂亮的格子桌布。我看中那个浅墨绿项饰,应该是石头的。
“看起来像我们家门口种的葡萄。”爸爸在身后说。再细看,果真像葡萄还未熟透的样子,椭圆形状、绿色杂一点浅黑,似乎还很有光泽感。真是越看越舍不得放下,好久我都没有如此喜欢这样一个饰品。
“喜欢就买下吧?”他微笑着征询我,满眼都是温和和疼爱。
我记得小时候他穿过很多街给我买吊链。
那颗小小的项饰被我满心欢喜地寄在脖子上,一辈子都不想摘下来。后来很多人问及这么漂亮的珠子从哪里淘来的,我开开心心地说,当然是最宠我的人送的呀。朋友们总是猜是我的男朋友送给我的,我笑,不否认。其实,我最爱的男人是他,送我墨绿葡萄项饰的亲爱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