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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吴千里两世谐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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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怀,孩儿自有主意。”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悔时迟矣。况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是一桩快事。除是经官,方可除此凶恶。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使我生得个法儿,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无对证。谁做原告?”又沉吟一会,便笑将起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便提起笔来写道∶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在生身为兵士,于万历年间,随征杨应龙,得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馀两,顿起凶心,将酒灌醉,夜深持刀杀死。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枯骨难归故土,父母妻儿,倚门号泣。共愤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恳乞天台,严差拘恶,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鞠。探尸有无,人人堪证,除剪凶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思。上告。

    一时间写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罢,这样恶人,留他在家,养虎害身了。只是无人去告,怎么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县前,见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钱粮的差人。此人也姓陈。一个字也不识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陈牌,有一纸催粮呈子。劳你一递。容谢。”差人道∶“小相公,谢倒不必。若准了,就与在下效劳便是。”三元道∶“这般一发妙了。”恰好投文牌出来,差人投在里面去了。三元竟回书房读书。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此状鬼使神差,该县火速行牌。

    去拘凶身小二,同邻验取尸骸。

    限定午时听音,差人不许延捱。

    若是徇情卖放,办了棺木进来。

    那刑房见了,即研香墨,忙展钧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写了年月,当堂签了,交付差人,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接了牌,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见一个人立在门外,差人道∶“请问一声,贵村有个姓陈的么?”小二道∶“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只有我家了。有何话说?”差人道∶“有些钱粮,要他完一完。特来寻他。”小二道∶“这般小事,何用大惊小怪。”差人道∶“钱粮不多,比较得紧,故此动问。”小二道∶“该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个小二官,悉知细底。”小二道∶“我便是陈二爹了。”差人见说,一把扭住,一个取出麻绳,夹脖子一套,锁住了。小二骂∶“可恶得紧,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并不见这般利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时叫起地方道∶“陈小二杀人。今奉本县太爷钧牌,着地方里甲,同至盘山脚下,验取尸首有无,要同去回话。”那排邻地方听说这话,吃了一惊,道∶“有这般奇事!”小二惊得面如土色,言语一句也说不出了。三元在房中听见,走出来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况家无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门前。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说不知那一块地上埋着。问小二,只不做声。众人乱骂起来∶“你倒杀人,俺们在此陪工夫。还不快说!我们私下先打他一顿,再去见差人说话。他若不说,待我拿去夹他的孤拐,自然说了。”小二见如此光景,料隐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过在这一搭儿地上。”众人见指了所在,锄头铁锹,一齐动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见了草屑。又去一层土泥,有一卷草席,内中一个胆大后生,去把草席打开,内有个尸死人。一个番转,面色朝天。神色不动半毫。各人口称异事,只少一口气儿,面貌竟象三元一般无二。众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动。依先掩在土中,禀过太爷,怎生发放。”内中着几个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责不便,差人带了小二、地方竟到县中。

    早堂未散,一齐跪下禀明,县官道∶“好奇异,果是冤魂告状。”便叫∶“小二,你谋财害命,理当枭斩。”小二道∶“青天老爷,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县官道∶“鬼魂独告你,并无你父亲名字。还要抵赖,取夹棍与我夹起来。“正是∶由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一夹将拢来,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泣道∶“老爷不须夹了,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县官道∶“画招。”着陈家出烧埋银十两八钱,跟同地方卖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馀众皆出衙门。谁人不说好个太爷,真是个转世包龙图,断出这一桩没头的事来。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公同买了棺木。多馀银子,又做几件衣被鞋袜各项物件,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艺人,重新抬出,与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内,就埋在原处。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拜献了吴胜,收到家中。请着地方原差,一众邻舍,谢上差人,酒罢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须啼哭。

    二哥成了狱,有官饭吃。我方才拿了三两银子,挽差人寄去与他使用,不必记念,此是冤魂不散,特来讨命,故有此事。或者后来问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

    你且宽心。”二嫂见他这般说话,住了泪痕。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烦。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毋烦记念。”这也不提。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儿子患了邪症,医不能效,是着鬼一般。在家中跳来跳去,父母把他锁在冷房,求神卜问,全无分晓。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悉知过去未来之事。一家斋戒致浴,接了术士,演起法来。请得吕祖降坛,写出此子患了风邪,入了心经,故有此症。随写仙方,几品药饵吃下,即时痊可。三元闻知,与家中说了道,“一齐斋沐了,明日接了术士回家,请仙卜问全门祸福。”家中一齐欢喜。

    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列于后园静室。请了术士,一同拜祷。烧了几道符,须臾盘中仙乩乱动。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书名。”乩上写道∶我那会晓谈天,我也懒参神。我不戴进贤冠,我不爱西子妍。我不受礼法苛,我不喜俗人怜。散发荷花长林下,有时箕踞王公前。谁知白也诗无敌,清平调里教人言。为受人间青紫累,不得长安市上眠。则如今意气依旧翩翩,须知世上有荣枯,洞前碧草自竿竿。回忆少年事,何故苦留连。羞杀了玉儿捧砚,羞杀了名妓持笺,跣足科头寒松侧,浪足迹飘篷云水边。袖里《黄庭经》两卷,石上王乔药一丸。诸真自我为后隽,狂夫放旷谁敢先,沽一盏,几千年。金茎玉露春饶足,囊中不愁无酒钱。失了笔墨债,尚惹风月缘。最喜是诗酒,头痛杀谈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个地行仙。篷莱散吏李太白书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一齐下拜。三元忙分付开陈年花露酒奉献。乩上写道∶陈三元听判。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名唤吴胜身充行伍,随征杨应龙。只合取了本等之银,归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时间起了念头,往阵亡诸士身边,搜取银两。起了贪心,阴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间,借陈二之凶,消众魂之恨。陈栋因此致富,将你借何立妻腹,转世承召陈门,还你本利。陈栋不合从谋,已遭腹伤而死,陈二见财起意,将来报应分明。吴胜生身父母,亡过多年。尔未婚妾张氏,为公姑身故,过门殡葬。知尔阵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适。夫妻缘分,非比其他。五百年前,篮田种玉。夙缘未了,世世牵连。速取完姻,后有好处。陈母老愈康宁。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极乐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动了,三元又惊又喜,化纸谢了术士,送出大门。陈安人与三元商议曰∶“方闻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缘,前生所定,不可迟了。即当遣人到彼打听明白,迎娶来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边好放心。”何立道∶“这也下难,此处离金华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听明白,带了盘缠,可行则行,可止则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极好。”即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付与父亲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义乌县。问起吴家缘由,人俱晓得。悉道吴胜阵亡,其妻不嫁,真个是节女。何立道∶“吴家住在何处?”回道∶“桥西曲水湾头柳阴之下,小小门儿的便是。”何立别了,竟至门首。扣了一下,只见里面问道∶“是谁?”何立道∶“开门有话。”那门开了,恰是一个女子,有三十馀岁光景。生得∶花佯娇娆柳样柔,眼波一顾满眶秋。

    铁人见了魂应动,顽石如逢也点头。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宅上还有何人。”女子一头往内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说罢进去。只见须臾之间,一个老儿出耒,有五十多岁的人了。施了礼,坐下问道∶“足下何来?”有何见谕?“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椿奇事,特来面奉相报。”即将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细说了。那长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梦,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梦,与兄之言相合。数皆前定,不可相强。既承远顾,还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到做亲家完姻,恳老丈送去。一家过了,以尽半子之情。”张老官见说,十分欢喜。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拿了两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礼,两边谦让。张老官道∶“是小儿,不须让谦。”作了揖,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礼银,送与张老。张者道∶“原媒已没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只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只求早早起程方好。船只盘费皆俱,不须费心。妆奁衣服,件件家下俱有。只须动身早行便了。”张老收了银子,与女儿前后一说,即忙办酒,请着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当了,同儿子女儿,一齐下船。投江西而来。

    不须几日,已到本县。何立上岸回家去说。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何立回到,把前事备陈一遍,各各欢喜。恰好次日黄道吉辰,登时分付治筵相等。请亲房邻友,一齐都到。迎亲鼓乐喧天,进接新人。礼行合卺。几日酒筵方散。

    不提他夫妇快乐,且说小二在监,闻知三元做亲,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气苦,泄了牢瘟,一命亡了。狱卒到家来说,妻子听报,哭得不住。三元闻知,随即唤了妻弟张二舅,同至县中卖棺木之类,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抬至坟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坟上哭送。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过意。买些冥礼,家中看经祭奠。戴孝安灵,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欢喜。过了百日满后,诸事都妥贴了。

    一日,新娘子与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将他二人为了夫妇,有何不可!”三元一想道,果然倒妙。一面与安人说知,连声呼好。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二十日戍时合卺。安人道∶“如今还是正月。到十二还有二十馀日。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两个相见,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眼药无效,十分沉重。一家儿大小不安。那里还提起他们亲事。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不料越发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觉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罢。”上了床要睡,哪里睡得着。想道∶“不然此时堂已拜了,将次到了手,可惜错过这个好日。不知直到几时。”长吁短叹个不住。走起床来小解,见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见房中灯火尚明,走到窗前缝中一望,不见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张,帐儿挂起的,又不见。心下想道,在安人处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门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儿道∶“不可错了好日。”竟进了房,把门掩上。走到床后一看,尽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只见二娘已来了,把门拴上,坐在灯下呆想。二舅于帐后看得明白,只见坐了一会,解开衣服,吹灯就寝。叹了一口气,竟自睡了。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时间惊了,叫将起来,不成体面。待他睡了方可。”一步步挨到床沿,把身子进帐内,悄悄而听。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轻轻倒身,就睡在头边。心中按纳不住,想道∶“总然是我的妻子了。料他决不至叫呐田地。”大了胆,轻轻扒在二娘身上。隔开两腿,到彼地位,从将起来。二娘惊醒道∶“不好了,是那个?”二舅附着耳道∶“是我。恐可惜错了好日,特来应应日子。”二娘道∶“你怎生得进房来?”道∶“你未来,我已在床后坐等了。”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二舅道∶“放心。并无人知觉。”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这般性急。”二舅道∶“一日如同过一年,怎生熬得。”两个说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浑身不定,叫道∶“有趣难当,从来不知这般趣事。”二舅见说,高兴之极。道∶“我与你天长地久,正好欢娱。”不觉一泻如注。二人趐趐睡了。至天未明,二舅归房又睡,并无一人知觉。自此夜夜来偷,直至月终。安人痊可。三月内,两个择日完姻。

    三元闻知学道发碑,考试生童。兄弟二人即往县中纳卷。考过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宗师考了,取他覆试。文本做完,亲自纳卷,恳求面试。提学看罢道∶“我有两卷,可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试。今二卷各有所长,竟不能定夺。也罢,庭前有乌绒花一树。我出一对,对得好的居案道。”

    宗师出道∶“乌绒花放,如新羊毛笔泄银绒。”

    三元对道∶“皂角子垂,似旧雁翎刀生铁。”

    提学即将三元取了案首,登时补禀。兄弟何泰,亦取进学。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后来做了岁贡举人。授了义乌县知县。到任后,与吴胜父母坟上,增添树木,旌表坟茔。妻家坟土,也是一样的光辉起来。待六年任满,受了封赠。不居官,挂冠林下,做了一个逍遥散人。子女五人,俱享荣贵。

    可笑陈栋空捧了万贯家财,临死时,只得一双空手。小二谋财害命,逃不过天理昭然。后来之人,切不可见财起意,以酒骂人,自具其恶,戒之,戒之。正是∶冤家不可结,结了无休歇。

    害人还自害,说人还自说。

    总评∶哀哉吴胜,拼命于万马场中,得财于千尸堆内,满担而归。将奉高堂于白鬓,娶已定之红颜。一生家计,从此足矣。奈何漫藏诲盗,多饮伤身。顿使白头垂泪,魂依无定之乡。少妇悲哀,胆落金闺之梦。胜之孤魂果泯泯于陈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谋孤客,以陈栋之刀刺陈栋。一物一件,加倍偿还。小二之死于狱,有馀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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