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与师弟、师妹说定,得闲时就尽量将师父所作的琴谱以及‘楚云流派’的制琴图册画写出来。
‘幽篁馆’的琴轩尽已烧毁,什么也没能留下,幸得他们三人对师父所收所作的琴谱大多熟记,倘有不足之处,还能去一趟‘樨香渡’请教师叔公。
至于制琴图册,则全交由她重新画写。
只是今晚她半点心绪也无。
走去将窗阖上,再拾回散落的白纸,将一块充当纸镇的竹节压在成叠纸上,心思又飘走了,飞啊飞,飞到白日时那片湖边野草坡。
“三爷要什么?”她问。
随他撑坐起身,头晕目眩的,眨了几下眼才勉强定睛。
“我还有什么能给你?”
他沉默好半响才将脸转正,清美俊颜如玉如石般淡定,横布双腮的晕红到底没那么容易逼退,害她头更晕。
“跟我回苗家。”他眉不动、眼不眨。
她愣住,仿佛没听明白他的话,结果还有教她更傻眼的——
“你当初签下三年约,我问过方总管,也瞧过那纸约,算算,离现下还有三个月才算期满。”略沉时。他眉淡揉、眼徐眨,语气多大度,道:“这中间你怠忽职守八个月,我可以不予追究,工资照常算给你也无所谓,你回来将三个月做满,咱们可再谈新约新约想怎么谈,你得空时可以多斟酌,反正我不会亏待身边的人。”
她瞪住他好一会儿。
最后,她没理会他,忍着晕眩爬起,脚步踉跄地走回自个儿的矮屋小院,头不曾回。
他说那一晚,他也是把自己抵给她,所以之前欠下的债不算两清。
对彼此而言,他们都是对方的头一遭原还浸淫在某种说不出的蜜意里,谁知他后续会说出那祥的话?
再回苗家‘凤宝庄’?再回他的‘凤鸣北院’?再去当他爹身婢子?
然后,再签新的一纸约?
她被他弄得好糊涂,没法子,只能先静静避开。
收了墨、洗过笔,将桌案整理过后,她吹熄烛火睡下,只是交睫翻来覆去,如何也没成眠。
她蓦地推被坐起。
胸中抑郁得难受,仿佛一团火窜着,烧出一坨纠结,让她吐不出、咽不下。
两足往地上胡蹭,蹭进绣鞋内,她有些不稳地起了身。
双眸已然适应一室的幽暗,她随意套上一件薄外衣,走出屋外、晃出竹篱笆小院,脚下虚轻,如夜游的一抹芳魂。
不晓得要走往哪里,只是凭本能去走,然后凄风暗夜中,竟有琴音乍起!
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曲。
那人所鼓之曲正是繁花幻。
她纤影微顿,让月光将影子寂寂打在往渡头的土道上,她禁不住去听,侧耳倾听,那人所鼓的琴,是她很熟悉、很熟悉的琴‘洑洄’。
鼻间莫名呛起一股酸热,心音颤颤,没料到他竟未离开。
她似受了某种驱使,挪动两足循那琴音而去,没多久已近渡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泊岸的乌篷长舟。
那男子一贯的宽袍阔袖,盘膝坐在船梢头,膝上横琴,鼓琴成曲。
月光如银,镶着他的发、他的身,还有他身后的那片湖光,亦在月华下皎皎。
她立住不动,被眼前景象迷住心志。
他抬睫已瞧见她,指下琴音未断,依旧随心所欲又依心而鼓。
繁花幻七节拍,她听得入迷,他的喜、怒、哀、乐、爱、恶、欲,在这个月夜里一**随琴音深钻她心房,震荡那一小块记忆——
你想把自己抵给我,那好啊,好得很,我正愁找不到人!
男子动欲是简单的事,怕就怕姑娘家纠缠不清,你肯给,自个儿送上,我有什么好推辞?
你说啊,这样得利方便的事,我为何不要?你说啊——
她想哭想笑。
他今夜的琴曲鼓得真好,美到不可思议,在在触动她的心。
而最最恼人的“欲”之拍啊她入了迷、着了魔,只觉裸身陷进情与欲的漩祸中,沉得更深更深,却是甘愿如此沉沦,背道失德亦无悔
她与他,一个静听伫立于边上,一个鼓琴盘坐于船梢,清月下四目凝注,不发一语却宛若已千言万语。
她是不争气了,听到后来竟是撑不住,心抖得厉害,身子亦隐隐颤栗。
倘是以往,她定会担心他寒秋夜泊,怕他抵不住湖上冷凉。
然此时此际,她泪顺匀颊而下,头昏脑热,只觉气他、恼他,让她这祥难受。
她咬痛唇瓣,足跟随即一旋,逼着自个儿走回那小小居所。
不再听了再听,只会加倍混乱,弄不清他是否又是耍着她玩?
他若要彻夜鼓琴,全随他意。倘因此病了,那、那也不关她的事!
她会躲得好好的,掩耳缩在厚被子里,再不听他。
再不去听
结果苗三爷病投病,陆世平不知,她只知自个儿该是病了。
昨日缩在湖边上大哭,一身细汗,又跟个男人“斗”到昏头,简直心力交瘁,再被寒水秋风如此一吹,当时身子已是忽冷忽热。
她虽纤瘦,身子骨却一向健壮,甚少生病,昨夜觉得不适也没放在心上,以为忍忍,仔细睡一觉便能转好,没想这一觉睡得神识浑噩,夜梦连连,一会儿是那年的落雨湖面,暗青色奠水间,一道俊影**;一会儿是师父紧抓砸过人的硬凳,失神坐在榻上的模祥;一会儿又是那场大火,浓烟呛得她喉紧生疼,师父那魔障了的飞眉狂目已敛,了无生气地跟在那儿
最后的最后的梦,是苗三爷那双光亮的眼,亮却迷美,似笑非笑看她
她觉得自己亦入魔障,被迷得昏头转向,他就是洑洄——落重重洄间,如玉如石又能如何?同祥要被吞噬的
醒来时,外头天光清亮。
她微微苦笑,心想,能醒那便好,还能自个儿照顾自个儿。
在榻上坐了片刻才稳住晕眩,她起身梳洗,想着等会儿得熬点姜汤喝,再躲回厚被窝里捂一捂,瞧能不能发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