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到桌案上,待回头,他上半身竟已歪倒、侧卧在榻上。
长榻整个空出位置后,她脱下他的丝质墨履,再将他袍服中的两条长腿搬上榻,让他躺得舒适些。
“你躺会儿,我这就去跟方总管说,遣人请大夫过府。”她抓着袖子擦拭他一额冷汗,正要离开,手却被他修长五指精准抓住。
“没用的。城里大夫皆束手无策,不必惊扰家里专治我头症的朱大夫在邻县义诊,再过几日才会返回太湖。”
“头症”她呐呐颤唇。“三爷是头疼得厉害,才、才如此吗?”
苗沃萌没有回答,却似一波剧疼再次涌起,他忍痛般闷哼一声,一手不由得按住发胀的脑勺。
是那处曾挨过师父狠击、高高的地方!
此时此刻,她半句话都吐不出,浓重的愧疚与满满的怜惜交叠,犹如烧红碟直直烙在心尖。
她倏地起身,他欲再揪住她已无力,任宽袖软软垂落榻面。
苗沃萌不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浑身力气皆拿来抵抗那样的痛。
然后在疼痛稍退时,他又能捕捉那来来去去、不知张罗着什么的脚步声,轻且焦急,他能从她行走、举止所发出的声响中,分辨出她此时心绪。
嘶——该死!又疼了
“三爷,我点了烛火,也把养在铜盆炭渣里悼火重新燃起了,拿陶制茶壶装了些水搁在炭火上烧,但水烧得还不够热,你将就些,我先帮你净净脸。”这儿没有设小灶房,离大宅的灶房院子又远,还好厅侧小室寻常皆备着一大缸清水,而他们白日燃起来取暖的火铜盆亦搁在小室,她只好克难,勉强烧出温水。
入夜溜出来,她身上也没带帕子,干脆取过制琴的篾刀利落地割掉一大截衣服。
移来烛火,她拿断袖浸过温水,仔细擦掉他一脸汗,见他两边额角微微突跳,似绷得难受,她没知会他,作主便松了他的束发。
她净过他颈后的汗湿后,开始以十指按抚他头皮,指尖探进他柔密墨发里,力道或重或轻,缓缓按揉。
片刻过去,见他眉峰稍弛,绷紧的嘴角亦些,她咬咬唇间:“三爷的头被砸伤的地方常常引出这祥的痛吗?”
他面无血色,微缓地吁出口气。“你怎知这头症是被砸伤落下的病根?”
她眼皮一跳。“我、我胡猜的”
是了,三年前他踏出‘幽篁馆’,头肿眼盲伤得不轻,却一律称说是自己没留神跌倒,磕伤脑勺不是遭袭击砸伤。
不知是否被他听出什么,她一颗心正忐忑却见他薄唇淡掀——
“服药再加以针灸,三年下来,这头疼之症已渐抑下,只是今夜突然暴起这痛即便是朱大夫所开药方亦没办法对付的,需他亲手施针”合眼,长睫在烛光下不太安稳地轻颤,他声音幽微,似喃喃自语。“琴抚琴最好感觉病症将起,脑中刺麻胀热之际,有琴傍身会好些曲在心间,音在指下,若能宁神抚出一曲、再一曲、无数曲不自觉间挨过去,竟也不那么难受,能忘肉身疼痛”
“所以三爷是夜里自觉不对劲,才谁也不告诉,独自来‘九宵环佩阁’找琴相伴”并非问句,而似叹息,她两指揉着他额角位,轻哑问:“那琴音在这时候,真能助你凝神称心吗?”
“太迟”薄唇磨出两字。
陆世平懂他意思。
那是指病症将发未发,尚能靠意志力转移病心,将其压抑。
但此时疼痛一**,如江河溃堤,阻遏不住,欲靠琴音转移病心已然太迟。
“三爷?”微惊低唤,因他似又痛起,刚舒缓的眉心再次成峦。
温润面容陡地绷紧,白额再次渗汗,他气息变得短促含浊,齿咬得轻响。
陆世平深深呼吸吐纳,试图将胸中那股烧灼挤出体外,但似乎不太成功,心仍灼痛。
她十指从他浓发中抽离,甫起身要走,他一手大挥,没揪住她的手或衣袖,却猛地抓住她腰间衣料。
只是揪住她想干什么?苗沃萌想不出来。
他受的痛,仅能靠自己独撑,咬牙撑过也就好了,难不成想赖着谁?
“三爷,我没要走,我我陪你,没要走的。”
那语气跟哄孩子似的,明明嗓声沙哑,不清不脆,他竟略有心动。
怎么放手的他也没感觉,总之折腾得又汗湿衣衫。
长身微蜷,他费劲调息,极想捶打脑勺发胀作疼的那一处,但那自戕之举到底徒劳无功,他是清楚的,唯有忍只能忍
突然,有琴铮鸣。
凛神一惊,他内心忽而大纵不静,紧闭的长目陡张。
刚受伤那段时候,他双目尚能瞧见模糊黑影,然,随着治疗时日一久,反倒什么也捕捉不到,入目的人与物再辨不出轮廓。大哥以重金请来的朱大夫对他头伤连续用针,每隔一段时日就得挨一顿针灸,如此已连施三年,说那是他独创的“否极泰来”之术。
物若至极,必反。
而他若想重见光明,必先全盲。
此际,双目瞠得再大,依旧黑茫茫一片,他像横在黑川中的孤岛,天地俱默。
铮!
琴音再起,点点飞掠,环环轻扣,每一段音皆似尽黑穹苍里的一颗飞星、一道闪电,流闪明明,震得他心动明明。
他被震得一时间忘却肉身之痛。
他能听、能辨,亦听出、辨出了——那人所鼓之琴纯粹大雅之声,不骏发飘逸,更无郁勃牢骚,完全的中锋正笔。
安雅且沉和。
玉与石。
所鼓之琴正是‘玉石’琴。
而鼓琴者,谁?
玉石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