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行九

不打一处来，吼道：“咋，人都死了还要担责任？从古至今，谁听说过咳，咳。”兴许是太激动了，老汉猛烈咳嗽几声。

    孙子世国急忙走近前，轻轻拍拍后背，按着胸口往下搓几下，顺顺气，示意万中叔不要再讲了。

    旺水老汉一辈子好强不服输，摆摆手，让万中说下去。

    “老叔，你先别发火，那几个人确实也有不妥之处，听我慢慢解释。”

    “解释个啥？那几个人都该死，你看还有谁该死，拉出来活埋妥了，别麻烦司机了”旺水老汉剧烈咳嗽几声，山羊胡子翘得高高的，说不下去了。他认为这一辈人就剩他一个人了，上天留下他一个孤老头子，是要他照看好许氏后人，许氏子孙平平安安，和和睦睦，是他最大的心愿。

    “老叔，你老消消气，听我说。我也姓许，是咱村里老门老户，同谁也没怨没仇，不希望哪一个人出意外，平平安安过日子多好，我同情那些不幸的人，可司机也有他们的难处”

    旺水老汉打断他的话，头扭向一边“司机司机，你是司机，老替司机打圆场，司机难，俺们种地人不难？死了白死？”

    世国轻轻捶敲着背说：“爷，咱回去吧。”

    “不回！”老汉索性弯腰蹲下来，坐到草地上。

    永顺连忙递过一摞烧纸，讨好说：“太爷，地上潮，坐这上边。”

    “这也能坐？那是敬祖宗的！”

    永顺碰一鼻子灰，悻悻地躲到一边去了。

    世详朝永顺挤挤眼，做个鬼脸。

    再没有人敢上去搭话，老汉脾气古怪，平时这看不惯，那看不惯，横挑鼻子竖挑眼，村里人看他这么大年纪了，让着他，谁也不和他争执，有时候调皮的年轻人还故意逗他，看他发火，就偷偷笑。

    许万中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但见乡亲们以他为中心，围得严严实实，没有要走的意思，又改变了主意。如果不把车祸的原因分析清楚，可能还会重演悲剧，还会有人受害。今天人聚集这么多，不能轻意错过，眼下顾不上老爷子了，过后再和他慢慢叙吧。想到这里，撇开老人，向前迈两步，大声说：“父老乡亲们，我回来二十多天了，听到看到这几起车祸，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稍稍停顿一下，控制着情绪波动“自从迁墓以来，接二连三出车祸，永占死了，明明夭折了，永发落下残疾，永放两口子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前天，李小花又遇不幸，大伙想过没有，这是为啥？有人说是挖祖坟动了风水，老祖宗不僻护子孙了，我看，不是，那全是骗人的话，没有一点儿道理。”

    “不是风水，你说是啥？”旺水老汉狠狠瞪一眼许万中。

    众人交头接耳，纷纷猜测各种各样原因。

    “乡亲们仔细想想，到底是不是怨风水，我都调查过，问过不少当事人。先说永占吧，他开车太莽撞，从小路上公路主干道，应当减速让行，小车让大车，转弯车让直行车，这是司机都应该知道的常识，小四轮和大车抢道，才发生车毁人亡。”

    旺水老汉双手握着拐棍，挣扎着站起来，这一次倒很平静，慢慢说：“万中，人死不究错，这是老辈子规矩，咋？还准备把永占娃扒出来教训一顿？”

    世详说：“爷，永占也想见见大家哩。”

    调侃引来嗤嗤地几声笑。

    “不是追究前错，咱分析原因，防止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对咱活着的人有好处。”

    旺水老汉用拐棍指着站在夹缝里的永占儿子昌海说：“你看看，这孩子撇得多可怜，还说这说那，你分析吧，俺不识字，听不懂大道理，世国，走！”

    孙子有些为难，不走吧，爷爷说了，不敢不从；走吧，又想听老司机的见解。老司机的话对于他尤为重要。于是，双手捧着爷爷的胳膊，哀求道：“爷，再等一会儿吧，好吧？”

    老汉甩开孙子，生气地说：“你不走，俺走，看俺能不能摸到永强家。”

    世国连忙一面陪笑，一面向老婆招招手，示意先扶爷走。

    世详平时最爱和老汉打趣，此时也不甘寂寞，说：“爷，你先撤，俺掩护你。”

    “放你奶的屁！”

    噗哧，大伙憋不住笑出声。

    “老叔，走好。”许万中恭敬地目送老汉走远，环视一下众人，接着说：“再说明明吧，本来就不允许在公路上打麦晒粮，永放也是有学问的人，却偏偏不懂交通常识，在公路上打粮还带着小孩，明明小不懂事，钻进麦秸里，谁也看不见全庄人都在公路上打麦，公路成了打麦场，车在路上跑，麦多人多障碍多，左躲躲右闪闪，一脚接一脚刹车，像进迷宫一样，跑不快，在麦秸上刹车稍急一点就打滑，很容易失去控制，出意外。这也不能全怨司机。”

    人群渐渐沉默下来。

    “在公路上打麦晒粮，小孩在公路上玩耍，简直成了游乐场！孩子小不知道保护自己，大人是有责任的。明明是无辜的，多可怜，才6岁”许万中哽噎着，几乎说不下去，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儿童的不幸，更能得到大家同情，永强两口子疯疯癫癫的样子，令人心酸。

    片刻沉默之后，许万中遍视一下善良朴实可爱而又愚昧的乡亲，想，不知道能不能理解这一片苦心啊。

    忽然，许万中目光一亮，永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人群背后，没有哭，也没有低头，目光平视，陷入沉思，仿佛听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

    许万中与他目光对视一下，犹如两颗心灵碰撞，激起小小火花。

    何艳没来，她平时最喜欢往人稠的地方钻。

    不知不觉，许万中声音高了，说话也快了“论文化程式度，咱许庄数永放高，可就是缺乏安全意识，脑子里少这根弦，很多人都少这根弦。平时不注意，出了事，要求这要求那条件，光嫌赔得少，好像死了人就有理了。”说到这里，瞟一眼那几个年轻人。

    永顺低着头，认真听。

    “出了车祸，不光是死一个人两个人的事，还给很多活着的人留下痛苦，遭受煎熬。就说小花吧，她走了，解脱了，孩子撇得可怜啵？老娘可怜啵？永强难受啵？再苦再难，他们还得一步步往前奔，大家说怨谁，骑车骑到路中间了，要是老老实实靠边骑，哪还有这事？我再一次劝大家，上了公路不要不怕死，充英雄，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还要为家里人想想。”

    一连串话说完，老人微微有点喘。

    有些人大概意识到了以前的行为太愚蠢，太鲁莽。

    看到乡亲们渐渐入了门路，有所思悟，老司机不顾几天来的劳累，抓紧时间，能多讲一些就多讲一些。“另外一个，交通条件改善，也是近年来车祸多的原因，这不怪你们，很多司机甚至交警也没意识到这一点，主要是交通管理手段没跟上，宣传不到位，工作不到位。以前，庄前这路哪像路，高洼不平，大窑子套小窑子，汽车在上面一扭三摇晃，还没马车快，行人随便走在路中间路边，都没危险，所以，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车祸。现在不一样了，路面又宽又平，车辆增加，车速提高，一般的车速都在每小时七八十公里，还有更快的，一百公里也不算稀罕。这是一个啥概念，你们想过没有，算过没有，72公里的时速，一秒钟就是20米，20米！成人得迈20步，近一分时间，汽车一眨眼就到了，快不快？这还不是最快的，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望着车很远，其实也就几秒钟就到跟前了，可是大家的意识还停留在旧观念上，以为车不敢轧你，到跟前就刹车了，其实，不是那回事，有些情况下，司机也做不了主，车速太快了！根本刹不住，是不是这样？世国。”

    世国应道：“是，是。”旺水老汉一走，他说话大胆了，小眼睛里放射出金黄色的阳光“现在，汽车比兔子还快，有时候俺也害怕，一听见喇叭，就远远躲开。唉，从那次出事以后，俺真是唬怕了，只要一上公路，开不开车都特别小心。”

    世国的亲身感受，让大家有了更深刻认识，加上许万中的分析，仿佛一下子从梦中醒来一样，以前怎么就没有考虑到呢。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后怕，神经也绷紧了。

    起风了，乌云被吹得无影无踪，淡淡的阳光照射下来，天气慢慢热起来。

    一个声音继续在许氏祖先修正公的墓地上回旋“想想你们做的傻事，下雨了，公路上干净没泥，到公路上凉快；没事了，站在公路上看热闹，闲聊，公路是跑车的，不是广场，也不是庄里的麦场，想咋玩就咋玩，这样很危险，以后从西边石榴坡经过的京珠高速公路修通了，车速更快，时速达到一百好几十公里呢，也上去凉快？出了事，只怕连棺材也没人赔哩，这不是我说话难听，是实话。大家回去了好好琢磨琢磨，想想有没有道理。好了，我不说了，以后，大伙千万要注意安全，上了路多个心眼，别光顾自己，还要记挂着，危险就在身边，时刻都有可能发生，不能麻痹大意。走吧，上永强家去。”

    大家细细品味着老司机不太好听的话，似乎有点突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迟迟没有人挪动脚步。过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议论着朝永强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