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得很,在我的记忆中,仅有一次种树的经历。
那一年我还很小,也许只有七八岁吧,是一个很冷的春天,天上落着冰冷的小雨。我的姥爷带回来一棵树苗,是槐树,长着很多刺的槐树,有我的小手脖粗。姥爷把我从屋子里叫出来说,走,跟我到外面种树去。那时我还不懂得种树的种种好处,只是觉得很好玩,于是,在屋里憋闷了许久的我,欢快地追随着姥爷来到院子角落里一片空地上。姥爷开始用铁锨挖树窑,我握着树苗站在旁边绕有兴趣地问这问那。那一片地非常难挖,泥土里有很多砖头石头之类的硬东西,挺冷的天,姥爷累得满头大汗,还把外衣脱掉了。妈从屋里出来劝说姥爷,天冷,风大,别冻着了,穿上衣服吧。姥爷并不冷,丝丝白气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然而,他的头发上却结了冰。姥爷说,不冷。妈还是给姥爷穿上了外衣,毕竟他老人家已经快六十岁的人了。树窑挖好了,我帮着封土,干得很卖力,小手上糊满了黑乎乎的脏泥,可我一点也不觉得脏,还很愉快呢。我在农村长大,知道那些石头砖头对庄稼生长不利,我想种树也是一样,封土的同时,特意把石头捡了出来。姥爷阻止了,老人家说,这和种庄稼不一样,树大了招风,把这石头埋在树根边,能增加树的抗风能力。姥爷说着把石头埋在树边,一脚一脚围着小树踩实。我问,踩这么实树根怎么长呀。姥爷说,这槐树好活,树根劲大得很,能把砖头拱碎哩。
树种好了,我望着光秃秃的小树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样子,觉得她很孤独,要是小树能像我们人一样会说话该多好呀。妈又出来了,说,过两年小树结槐花了,我给你蒸蒸吃。槐花很好吃,那时候粮食紧张,每到槐花下来的季节,家家都捋了不少槐花,蒸着吃,或晒干了以后吃。那一段时间,到处飘浮着槐花的清香,从树上,从地上,从院子里,从厨房里。天天吃杂粮的孩子们猛一换口味,感觉特别新鲜,特别可口,比现在孩子们吃肉都香。槐花真是好东西,如果能吃到亲手种的树结的槐花,那一定更有一番风味,我盼望着那一天。
我没有盼到那一天。
不久,我们搬家去了另一座城市。那座小城留给我最甜蜜的记忆,就是那次种树了,我的第一次乡愁也是对那棵小树的挂念,我一直祈盼着能吃到亲手种植的小树开放的槐花呢。数十年后,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我特意去看了我那棵小槐树。小槐树长高了,长粗了,有一搂粗,一柱擎天,将我的老屋衬托得是那样的低矮,黑漆漆的树身上斑斑驳驳,俨然一副饱经风霜的老人,这十几年来她是怎么走过来的,经过了多少雨雪寒暑,顶着了多少次狂风怒号,只有她自己知道,但她不言。我去的时候正是秋天,没有槐花,不过邻居们说,这老槐树每年都结很多很多的槐花,白花花的一满树,压弯了树枝,而且很甜很香,每到春末夏初左邻右舍都来捋也吃不完。我去的不是季节,没有见到她那散发着诱人清香的满树白花,很遗憾。一起种这棵树的我的姥爷早已不在人世,看到她就想到了我的慈祥姥爷,也许她就是姥爷的化身,是姥爷生命的延续吧。姥爷不在了,但他老人家种的树还一直为大家默默奉献着甘美的果实。
又过了几年,我再次回到了故乡,老槐树不存在了,在她生长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小楼,不知道是谁家的,邻居也全换成了新面孔。斗转星移,世事变迁,我的母亲也离我们而去了,我没有吃到那棵槐树上的槐花,更不可能吃到母亲给我蒸的槐花了。
姥爷去了,留在我记忆中的姥爷是硕果累累的槐树;槐树去了,留在我记忆中的槐树是白皑皑的槐花;母亲去了,留在我记忆中的母亲是我们种树的难忘记忆,是槐树的无私奉献,还是慈爱,是想吃却吃不到槐花的无尽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