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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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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我设法逃离这座感化院已是春天了,那还是因为命运的巧妙安排。有一天卡尔打电报通知我“楼上”腾出了一个空位置。他说如果我打算接受这个工作他就寄路费来。我马上拍了回电,钱一寄到我就直奔火车站,跟勒普罗维西厄或其他人什么都没有说。正如人们所说,我是不辞而别了。

    我一下车便立刻来到一号乙的那家旅馆,卡尔就住在这儿。

    他一丝不挂来开门,这天他是晚上休息,同往常一样床上有个女人。他说,“别管她,她睡着了。假如你想睡女人就睡她好了,她还不坏。”他拉开被子让我看看她的容貌,可是我还不想马上睡女人。我太激动了,像一个刚刚从狱中逃出的犯人。我只是想看、想听。从车站一路走来,像是做了一场大梦,我觉得自己已离开了很多年。

    直到坐下来好好打量了一番这间屋子后,我才悟到自己又回到了巴黎。这是卡尔的房间,一点儿不错,像一个松鼠笼和厕所的结合。桌上几乎找不到一块能放他的袖珍打字机的地方,而且总是这副样子,无论他是否和一个女人同居。一本词典总是打开压在一卷涂了金边的《浮士德》上面,总摆着一只装烟草的袋子、一顶贝雷帽、一瓶红酒、信件、手槁、旧报纸、水彩、茶壶、脏袜子、牙签、克鲁什深嗅盐、避孕套,等等。洗身盆里扔着桔子皮和吃剩的火腿三明治残渣。

    卡尔说,“食品橱里有吃的,自己拿吧!刚才我正要给自己打一针呢。”

    我找到了他说的那个三明治和三明治旁他啃过的一块奶酪。他坐在床边给自己注射弱蛋白银,与此同时,我吃光了三明治和奶酪,还有一点甜酒。

    他用一条脏裤头擦擦自己的yīn茎说,“我喜欢你写来的那封谈歌德的信。”

    “我马上就给你看我的答复,我要把它写进我的书里。你的问题在于你不是德国人,要理解歌德你必须是德国人。得了,我现在不打算给你解释了,我已经把它全写进书里……顺便说说,我现在又新弄到一个女人——不是这一个——这一个是个傻瓜。我是几天前才把她弄到手的,我说不上她还会不会来。你不在时她一直跟我一起住,那天她爹妈来把她领走了。他们说她才十五岁。你能想到吗?他们还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我大笑起来,卡尔正是一个把自己置于这种狼狈境地的人。

    他说,“你笑什么,也许我会为这个坐牢的。还好,我没有叫她怀上孕。不过这也很奇怪,因为她从来不采取妥当的措施照顾自己。你知道是什么救了我?照我看,是《浮士德》。就是!

    她老子正巧看见它放在桌上,他问我懂不懂德文。事情这样一件件连下去,不等我省悟过来他已经瞧开我的书了。幸好我凑巧把莎士比亚的剧本也摊开了,这使他大力吃惊,说我显然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

    “那个姑娘呢?她怎么说?”

    “她吓得要死。你瞧,她来时戴着一块小手表,可慌乱中我们找不到这块表了。她老妈一定要叫我找到它,否则就叫警察。

    这你就明白当时的情形了。我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找不到那块见鬼的手表。那当妈的气疯了。尽管她对我很不客气,我还是喜欢她,她比她女儿长得还漂亮呢。瞧,我要给你看看我刚刚开头写给她的信,我爱上她了……”“爱上当妈的了?”

    “对了。为什么不行?假如我先看到的是她妈,我绝不会再瞧女儿一眼。我怎么知道她才只有十五岁?你睡一个女人之前总不会先问她多大了,对吗?”

    “乔,这件事情有点儿古怪。你不想哄我吧?”

    “哄你?瞧,瞧瞧这个!”说着他给我看了那个姑娘画的水彩画,画的是娇小可爱的物件——一把刀子和一条面包、桌子和茶壶,每一样东西部越画越高。卡尔又说,“她爱上我了。她像个孩子,我得告诉她什么时候刷牙、教她怎样戴帽子。瞧这儿,瞧瞧这些棒棒糖。我每天总要给她买几根棒棒糖,她喜欢棒棒糖。”

    “那么她爹妈来带她走时她怎么样,大吵大闹了吗?”

    “哭了几声就完了。她能干什么?不到法定自立年龄……我不得不保证不再见她,也不写信。我现在等着瞧的就是——她会不会躲着不露面。她来这儿那会儿还是处女。关键在于,她不跟男人睡能熬多久?在这儿时她怎么也睡不够,差点儿把我累趴下了。”

    这时床上那个姑娘醒了,正揉眼睛呢。照我看她也挺小的,长得不丑,不过蠢得要命,想马上知道我们在谈什么。

    卡尔说,“她就住在这个旅馆里,二楼,你想到她的房间去吗?我替你安排。”

    不就是她从前常挨揍,你是了解这些法国娘儿们的,她们一恋爱就会失去理智。”

    很明显,我不在这儿期间已经发生了一些事情。听说了菲尔莫的不幸我很难过,他从前对我好得要命。同范诺登分手后,我跳上一辆公共汽车径直来到医院。

    我估计他们还没有认定菲尔莫是否完全神经错乱了,因为我在楼上一个单人病房里找到了他,他仍享有正常病人的一切自由。我去时他刚刚洗完澡,一看到我他便失声痛哭起来。他立刻说,“全完了,他们说我疯了,也许还得了梅毒。他们说我有夸大妄想。”他倒在床上轻声啜泣,哭了一阵又抬起头来微笑了——真像一只刚刚睡醒的小鸟儿。他说,“他们为什么不把我安排在普通病房里,或疯人院里?我可付不起这笔钱,我只剩下最后五百美元了。”

    我说,“这正是他们留你住在这儿的原因,等你的钱花光了他们会很快叫你搬走的。你不用操心。”

    我的话一定说动了他,我话音未落他就把他的表、表链、钱夹、兄弟会证章等东西全交给我。他说,“把这些收好。这伙王八蛋想抢光我的所有东西。”突然他又大笑起来,这种古怪、郁郁寡欢的笑声会使你坚信这个笑的人愚不可及,不论他是不是真的蠢,他说,“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疯了,可我想弥补我做的事情,我想结婚。你瞧,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性病,我把病传染给她,又叫她怀了孕。我对医生说了,我不在乎自己会怎样,可是我要他准许我先结婚。他说是要我等好一点了再说,可我知道永远不会好了。我这就完蛋了。”

    听他这么说我忍不住也笑了,我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总之我只得答应去看看那个姑娘,向她解释解释这些事情。他要我支持她、安慰她,还说了他可以信赖我之类的话。为了宽他我自己也说不上想不想去,看到卡尔又同她调起情来,我才决定去。我先问她是不是大累。这是一个没有用处的问题,一个婊子永远不会累得分不开她的两条腿,尽管有些人会在你趴在她们身上折腾时睡着。总之我们商定到她的房间去,这样这一夜我就不用给旅馆老板付钱了。

    到了早上我租了一个俯瞰底下小庭院的房间,背着夹板广告牌做广告的人总到这个小院子里来吃午饭。中午我叫卡尔一同去吃早饭,我不在期间他和范诺登新近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天去库波勒饭店吃早饭。我问,“为什么非去库波勒?”卡尔答道,“为什么非去库波勒?因为库波勒全天都上麦片粥,麦片粥是叫你吃了拉屎的。”我说,“明白了。”

    于是生活又像以前一样,我们三人步行上下班,常发生小口角、小争斗。范诺登仍为了他的女人、为了把肚子里的脏东西冲洗出来而发牢骚,只是现在发现了一种新消遣,他发现手淫不那么令人烦恼。他把这个新闻告诉我后,我着实诧异了一阵,我认为像他这样一个家伙不可能在自慰中得到乐趣。他又向我描绘他是如何弄的,这就更使我十分诧异不已了。用他的话说,他“发明”了一种新技艺。他说,“你拿一个苹果,挖掉果心,然后在里面抹一些冷奶油,这样它就不会化得太快了。哪一天试试看!一开始会叫你神魂颠倒的。不管怎样,这个办法很便宜,也不用费多少时间。”

    他换了一个话题,又说,“对了,你的那位朋友菲尔莫住进了医院。我想他是疯了,反正这是他的姑娘告诉我的。你不在时他找了一个法国姑娘,他俩一度打架打得很厉害。女的是一个大块头、很壮实的婊子,是那种粗蛮的女人。我倒不在乎跟她睡一回,只是怕她会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菲尔莫经常脸上、手上带着抓破的伤痕走来走去,有时她也显得被人揍肿了,要的心,我答应了他提出的一切。我并不觉得他确实疯了。只是有点儿灰心丧气。是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心理危机,是道德准则的突然萌发。我对这个姑娘抱有很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整个事情的内幕。

    第二天我找到了她,她住在拉丁区。一弄明白我是谁她便变得非常友好,她自称叫吉乃特,块头很大、消瘦、健康,有一颗门牙崩落了一半,是那种农家女的外貌。她精力充沛,眼神中流露出狂躁的意味。她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哭,然后,想起我是她的“乔乔”的老朋友——她就是这样叫他的——她便跑下楼去拿来几瓶白葡萄酒。她要我留下同她一道吃饭,她执意要这样。喝了酒后她一阵高兴,一阵伤感。根本什么也不用问,她自己就像一部自动上发条的机器一样说开了。最使她担忧的是——待他们放他出院后,他能重新去工作吗?她说她父母很有钱,不过生她的气,不赞成她放纵无忌的行为。他们尤其不喜欢菲尔莫,他没有礼貌,又是一个美国人。她恳求我宽她的心,说他仍能回去工作的,我便毫不犹豫地照办了。然后她又恳求我讲讲她能否信他的话,即他要娶她。现在肚子里有个孩子,又得了性病,她已不可能再嫁给一个法国人了。这是显而易见的,是不是?当然,我宽慰她道。这一切我都清楚极了,只是有一点,菲尔莫怎么居然会爱上了她。不过一次只能做一件事情,我的职责是安慰她,于是我就给她讲了一大通胡说八道的话,说一切都会好的,而且我还要作他们孩子的教父呢,等等。这时我才猛地想起这件事很古怪——她竟还要这个孩子,尤其是他可能一生下来就是瞎子。我尽量委婉地告诉她这话,她却说,“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要一个跟他生的孩子。”

    “哪怕他是瞎子?”我又问。

    “我的天呀,别说这些了!”她呻吟道,“别说这些了!”

    我仍然认为讲明这一点是我的职责,她便像一头海象一样猛哭开了,又倒了一些酒。过了才几分钟她又纵情大笑,她笑是因为想起了他俩上床后常常打架。她说,“他喜欢我跟他打架,他是个野人。”

    我们坐下来正吃饭,吉乃特的一个朋友进来了。她是一个小婊子,住在大厅顶端。吉乃特马上打发我下楼再去取些酒,待我回来,她俩已经把该谈的都谈到了。她的朋友——这位伊韦特——在警察局工作。据我推测,她是一个向警方提供情况的线民,至少她试图叫我相信是这样的。显然她不过是一个小婊子,只是对警方和他们的工作很着迷罢了。吃饭时她俩一直竭力劝我陪她们去参加一场风笛舞会,她们想快活一下——“乔乔”住进了医院,吉乃特很寂寞。我告诉她们我得去上班,不过晚上不当班时我会来带她们出去玩的。同时也讲明了,我没有钱可花在她们身上。吉乃特一听这个大为惊愕,不过假意说那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只是为了显示她是一个多么讲交情的人,她竟执意要雇一部车子送我去上班,她这样做是因为我是“乔乔”的朋友,那么也就是她的朋友啦。我暗想,“还有呢,一旦你的‘乔乔’出了什么问题,你就会飞快地跑来找我。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朋友了!”我对她殷勤备至,我们在办公室前下车后,我还听任她们劝我一起又喝了最后一杯茴香酒。伊韦特问我,她能否在我下班后来找我,她说有很多事情要同我私下谈,但是我设法在不伤害她感情的前提下拒绝了,遗憾的是我不够警惕,还是把住址告诉她了。

    虽说遗憾,可实际上后来想起来我倒很高兴自己这样做了,因为紧接着第二天就出事了。第二天,我还没有起床她俩就来了。“乔乔”被人移出了医院,他们把他囚禁在乡下一所邪庄园”里了,离巴黎只有几英里。他们叫它“庄园”,这是“疯人院”的一种礼貌说法。她俩叫我马上穿好衣服跟她们走,她们惊恐不安。

    也许我本可以独自一人去的,可我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跟这两个女人一起去。我叫她们在楼下等我穿好衣服就来,心想这样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找一个不去的借口。可是她们不肯离开房间,她们坐着看我洗脸穿衣,就像天天都是如此似的。正穿了一半,卡尔闯进来了。我把情况用英语简单告诉了他,然后我们编造出一个借口,说我有要紧的工作要做。为了蒙混过关,我们端进来一些甜酒,并给她们看一本有淫秽图画的书解闷。伊韦特早已完全放弃了去庄园的想法,她同卡尔处得非常好,到了动身的时候,卡尔便决定陪她们一起去。他认为看看菲尔莫同一大群疯子一起走来走去很好玩,他还想看看疯人院里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他们走了,带着几分醉意,情绪非常高昂。

    菲尔莫住在庄园里时我自始至终没有去看过他。这没有必要,因为吉乃特定期去看他,也就把情况全转告我了。据她说,医生们认为有希望在几个月内使他恢复理智,他们认为他是酒精中毒,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当然,他有性病,不过那并不难治。就他们所知,他并没有染上梅毒,这还算不错。于是他们先从使用洗胃器着手,把他体内彻底清洗了一遍。有一阵子他身体太弱,无法起床。他的心情也很沮丧,他说并不想治愈,他想死。他执拗地不断重复这番废话,后来他们都惊慌起来。我想,假如他自杀了,对他们医院的名声可并不好。总之他们开始给他采用精神治疗,还利用治疗间歇期间拔他的牙齿,越拔越多,直到他口中一颗牙也没有了。他们原指望此后他会感觉好些,可是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得好,反倒比以往更加消沉,还开始掉头发。最后他变成了一个偏执狂,指责他们做了种种坏事,质问他们有什么权利把他扣留起来、他究竟做了什么竟被关起来,等等。经过一段可怕的消沉之后他会突然变得精力充沛,威胁说他们如果还不放了他,他就要炸掉这个地方。对吉乃特来说,更糟的是他已完全摆脱了要娶她的念头。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他不想娶她,假如她疯了,去生下一个孩子来,那么她自己就应该能养活他。

    医生们解释说,这一切都是好迹象,他们说他快好了。当然,吉乃特却认为他比以往更疯癫了,不过她在为他祈祷,希望他快出院,这样她就能带他到乡下去走走,那儿闲适、宁静,会使他恢复理智。与此同时,吉乃特的父母来到巴黎看女儿,他们还到庄园来看望了未来的女婿。他们以自己的狡黠方式大概也算计出女儿嫁一个疯丈夫也总比没有丈夫好,当爹的认为他能替菲尔莫在农场里找点儿活干,他说菲尔莫毕竟还不算坏。等他从吉乃特那儿听说菲尔莫的父母有钱,便更加宽容、更加通情达理了。

    事情发展得十分顺利。吉乃特同她父母一起回到外省住了一阵,伊韦特则定期到旅馆来看望卡尔。她以为卡尔是这家报纸的编辑,后来一点点地吐露了很多秘密。有一天她玩痛快了,喝醉了,便告诉我们吉乃特从来不过只是一个婊子,一个吸血鬼,还说吉乃特从未怀过孕,而且现在也未曾怀孕。对于其他指责我和卡尔不大怀疑,不过对于吉乃特没有怀孕这一说我们不大有把握。

    卡尔问,“那么她的肚子怎么会那么大?”

    伊韦特笑了,“也许用自行车打气筒打气来着。”她又补充道,“真的没有怀孕,大肚子是喝酒喝出来的。吉乃特喝起酒来简直是牛饮,等她从乡下回来你们会看到她会更肥。她父亲是酒鬼,她也是酒鬼。也许她会得上淋病,不过并没有怀孕。”

    “可是她为什么想嫁给菲尔莫?是不是真爱上他了?”

    “爱!呸!吉乃特毫无心肝,她只想找个人照看她。没有一个法国人会娶她,她在警察局里挂了号。她想嫁给他是因为他太蠢,没有去查查她的底细。她的父母不想再要她了,她给他们丢尽了人。不过若是她能嫁给一个有钱的美国人,一切都妥了……你们以为也许她有点儿爱他,嗯?你们不了解她,他们在旅馆里同居的时候,她就乘他去上班之际带别的男人到她房间里去。他吝啬,她穿的那件皮衣——她告诉他是她父母送给她的,对吗?天真的傻瓜!哼,我曾看到她带一个男人到旅馆里来,当时菲尔莫还正在旅馆里。她带这个男人去了下面一层,这是我亲眼看到的。那是怎样一个男人啊!一个老流浪汉,已不可能勃起了!”

    如果菲尔莫从庄园里放出来后回到巴黎,或许我会给他通通有关吉乃特的消息。在他仍处于医生的观察下时,我认为用伊韦特的诽谤毒化他的脑筋、使他不愉快是不妥的。结果,他从庄园直接去了吉乃特父母的家。在那里,尽管他不太愿意,还是受骗公布了他的订婚。当地的报纸都登载了结婚预告,还为女方家的朋友们举行了招待会。菲尔莫利用这个机会采取各种办法逃避,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却装出仍有点痴呆的样子。

    比如说,他会借来岳父的汽车,独自一个在乡间到处乱闯。若是看到一个他喜欢的镇子便住下尽情玩乐一番,直到吉乃特来找他。有时他也同岳父一起出去,也许是钓鱼,然后就一连好几天听不到他们的行踪。他变得任性而又难以讨好,真叫人恼火。我猜他是算计着也许仍能从中尽量捞一把。

    他同吉乃特回到巴黎时又有了一衣柜簇新的衣服和一袋钱,他显得又开心又健康,皮肤也晒黑了。我觉得他显得十分健壮,可是我们一离开吉乃特他便开口了。他的工作丢了,钱也花光了,他们大约在一个月内结婚,在这段时间内由女方父母给他们钱花。菲尔莫说,“一旦他们牢牢控制住我,我就只能成为他们的奴隶了。她爹打算为我开一家文具店,吉乃特应付顾客,干收钱这类事,我坐在店后面写东西或干别的。你能想象得出我坐在一家文具店后面度过余生的情景吗?吉乃特认为这个主意妙极了,她喜欢经手钱,我倒宁愿回到庄园里去也不想听从这种安排。”

    当然,他眼下不得不假装对一切都十分满意。我试着劝他回美国去,可他不听,说不能被一群无知的乡巴佬从法国赶走。

    他有一个想法,想溜走一段时间,然后再在巴黎某个偏僻的地方住下来,在那儿他不大可能会遇见她。但是我们很快就认为那不可能,在法国无法像在美国那样藏起来。

    我提议说,“你可以到比利时去呆一段时间。”

    他马上反驳说,“我干什么挣钱呢?在那些鬼国家里是找不到工作的。”

    我又问,“那么你干吗不先跟她结婚,然后再离婚?”

    “她马上就要养孩子了。谁来照料孩子呢,嗯?”

    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要生孩子了?”我觉得道出这个秘密的时机现在已成熟。

    “我怎么会知道?”他似乎并不很明白我在暗示什么。

    我把伊韦特说的向他透露了一点儿,他略有几分惊慌地听我说,最后打断了我的话。他说,“再说也无益,我知道她要生孩子了。没错,我摸到他在她肚子里踢腾呢。伊韦特是个卑鄙的小娼妇,你瞧,我并不想告诉你这个,不过直到去住院之前我仍给伊韦特钱。后来出了那件事,我便无法再为她做什么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为她俩做得够多的了……我要先照顾自己。这使伊韦特很恼火,她告诉吉乃特说她要跟我算帐……不,我希望她说的是真的,那样我就能比较容易地从这件事情中脱身了。

    现在我已中了圈套,我许诺要娶她,也就只好走完这个过程了。

    此后我也不知道会怎样,他们现在已经牢牢掌握住我了。”

    由于菲尔莫在我住的旅馆里租了一个房间,我不得不经常见到他们,不管是不是想见。我几乎每天晚上同他们一道吃饭,当然饭前少不了喝几杯茵香酒。吃饭时他们不断大声吵,这很令人尴尬,因为有时我得站在这一方,有时又得站在另一方。比如说,在一个星期日下午,一起吃完午饭后我们来到埃德加一基内林荫道街角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一回异常顺利,我们三人并排坐在里面一张小桌子边,背对着一面镜子。吉乃特准是动了感情还是怎么的,因为她突然变得十分多情,当着众人的面爱抚、亲吻起菲尔莫来,像所有法国人一样做得很自然。他们刚刚长久地拥抱完,菲尔莫说了她父母一句什么,她认为这是侮辱,马上气红了脸。我们想叫她平静下来,便说她误解了那句话,然后菲尔莫又低声用英语对我说了句什么——似乎是说要我奉承她几句。这足以使她彻底大动肝火,她说我们在取笑她。我又说了一句不太好听的,更使她气得不得了。菲尔莫便想说句话,他说,“你的性子太急。”说完他想拍拍她的脸蛋,她却以为菲尔莫举起手来是要扇她耳光,便用她那只乡巴佬的大手朝他下颚上响亮地抽了一记。菲尔莫一时惊呆了,他没有料到会挨这么狠的一巴掌,这一下很痛。我看到他的脸变得惨白,接着他从长椅上站起来“叭”地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差点儿把她从椅子上揍下来。“给你一下!这一下叫你放规矩些!”他用不连贯的法语说。一阵死一样的沉默,然后她像暴风雨一样爆发了,抓起眼前的白兰地酒杯狠命朝他掷来。杯子砸在身后的镜子上,碎了。这时菲尔莫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但她又用另一只手抓起咖啡杯摔在地上。她像一个疯子一样乱扭乱动,我们用尽力气抓住她。这时店老板当然跑来了,叫我们快滚。“流浪汉!”他这样叫我们,吉乃特尖叫道,“对了,流浪汉,就是流浪汉!脏外国佬!恶棍!土匪!居然打一个怀孕的女人!”周围的人都在怒视着我们,一个可怜的法国女人和两个美国流氓、匪徒。当时我想不打一架恐怕是逃不出那地方了,这时菲尔莫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吉乃特冲出门,留下我们去挨人骂。临出门时她转过身来举起拳头嚷道,“我会找你算帐的,你这个野人!等着瞧吧!没有哪一个外国人敢这样对待一个体面的法国女人!哼,不行!这样就是不行!”

    这时我们已经给老板付了酒钱和打破的杯子钱,听到吉乃恃这番话他便觉得自己有义务向吉乃特这样一个法国母亲的杰出代表表现一下他的勇敢无畏,于是他毫不费力地朝我们脚下啐了一口,把我们推出门去。“吃屎去吧,你们这些肮脏的流浪汉!”他这样说或是说了一句别的什么诙谐话。

    到了街上,而且并没有人向我们投掷东西,我这才悟到这件事有趣的一面。我自己暗想,说不定把这整个事件恰如其分地扬到法庭上倒是一个很妙的主意呢。整个事件!把伊韦特的小故事当作小菜端出去!法国人毕竟是有幽默感的,兴许法官听了菲尔莫的陈述后还会解除他们的婚约呢。

    这时吉乃特正站在街对面向我们挥舞拳头,还使足了劲大骂。行人站下听她骂,分成两派,一遇到街上吵架他们总会这样。菲尔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撇下她走掉还是过去哄她。他站在街中央,两只胳膊伸出来,企图插嘴。吉乃特还在喊,“土匪!野人!你们看,下流胚!”还有一些别的恭维话。后来菲尔莫朝她走去,大概她以为他要再好好揍她一下,便飞快地沿着街溜了。菲尔莫回到我站的地方说,“走,咱们悄悄跟着她。”我们出发了。身后跟着一小群人。她走一段路便回头朝我们晃晃拳头,我们也不想追上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走过那条街,看她打算干什么。后来她放慢了脚步,我们便穿过马路来到街道另一侧。现在她不喊叫了,我们仍跟着她,距离越来越近。现在我们身后只剩十来个人了,其他人都已失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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