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凝聚的隽永。只可惜,内部陈设却多多少少接近现代。
从庭院收回视线的时候如刃见到迎面走来的影山家的管家——山田诚。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矮小男人,眉眼之间自有一股和气,想来这“诚”字受之无愧。
“刃小姐。”山田见到如刃,欠一个身。不知是否是与小眉小姐相像的缘故,他对这位刃小姐有着很好的印象“您要去哪儿?”
“难得看到这么美的庭院,想四处转转。”如刃指着廊外的绿树青草。
“谢谢刃小姐。”山田低着头。
如刃省悟“原来是你在打理!”
“是的。上一任的园丁退休以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这期间一直是我在照顾,没想到先生和夫人都挺喜欢。”他顿一顿“小眉小姐也喜欢和启一少爷坐在廊下看花看雨。”
“是吗?那戟人少爷呢?”如刃又想起那双眼睛。
“戟人少爷好动,向来是带小眉小姐出门去的。”山田说到这里,不禁惋惜“真可惜,怎么会呢?她还只有十多岁!”又省悟是不应该在身为姐姐的如刃面前提及这事的,瞧他这张嘴,刃小姐几小时前才在葬礼上伤心昏倒。想到这里慌忙道歉。
“没关系。”如刃宽柔地说“你去忙吧,我一个人走走。”
“那我去了。”山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那一片!那里小眉小姐常去。”
“谢谢!”
如刃于是往山田指的方向走去。才拐过弯,一大片樱树林呈现在眼前。虽是花期已过,见不到粉雪满天的飞洒景象,却不难想象花开时节的万种风情。也难怪小眉喜欢。
下了回廊,踏在青青柔软的草坪上,新生的绿色擦着如刃的脚踝。那轻盈柔和的感觉渐渐把她从对小眉的沉重心情里解放出来。
不远处的树下正热热闹闹地开着一丛雏菊,纯白色的花瓣、嫩黄色的蕊。风过摇曳的时候尤其美丽,吸引着如刃一步步靠近,直到见到它根侧闪闪的银光。她矮身拨开茎叶,竟然是一枚小银戒指——线条简洁洗练。
如刃不知道它这里躺了多久,但戒身是澄亮而美丽的。打磨得极好的内侧刻着深深挺拔的一行字:我是你的。
如刃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它,一定有故事,而且很可能是一个爱情故事!
如果、如果小眉经常来这儿,那可不可能是她一时大意遗落在此?如果是,那是否意味着她终究还是有一个喜欢的人?又是不是找到这个人就可以给事件一个结案?
如刃望着手心的银戒。它静静无语,不理她心中成堆的问号,反倒是脚边的雏菊看四时流转而亦显郑重。一个念头划过:如果,它引她前来,是否也能解她的疑惑?她缓缓伸手,还来不及碰触那柔嫩如婴儿肌肤的花瓣,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原来你在这儿!”声音磁性好听,却因为突然吓得如刃差点撞进来人怀里。终于稳住才看清楚正是影山家的戟人“我吓到你了?”他明知故问。
“明显是的。”如刃将手背在身后,让戒指滑进裤兜,一边希望自己不会不争气地马上红起脸来“你找我?”
“是的!”戟人定睛在她素净的脸上。
如刃还不知道被那双眼睛注视,是这样的热烈,她一直以为他是冰冷的,至少在她的幻景里。稍稍侧开脸,她问:“找我什么事?”
“哦,我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像我猜的那样讨厌我。”他突兀地说,眼神顽皮“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你并不讨厌我,至少不像我以为的。”他望着她扬眉,漂亮的脸挨得太近了让如刃眼花“就怕是出于礼貌,纯属敷衍!”
如刃结舌,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这样认为。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像那些出席葬礼的名流小姐,一边捏着手绢假哭一边对他垂涎?试想这样一张好看得让人发愣的脸,要讨厌怕得有很好的定力“我以为讨厌的前提是已经了解,而,我和你,我们不熟!”至少他对她不熟。
“可是你逃避我的眼睛!”他的眸子灿灿的。不知不觉,她又想逃了,只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容易,叫他突兀地捏住了她下巴“你瞧,又来了不是?”语气里有一丝奇异的自厌,却又含着骄傲“不说话了?”逼视她渐渐慌乱的眼睛“美丽的琥珀!”
他赞美的话刺着如刃,她用力拍开他的钳制。
即使她在人群之中自处优游,却依然回避别人问起她的眸色。反射性地她问:“很奇怪吗?怎么不说你的尚且是蓝灰色?!”是很蛊惑的颜色!
他惊讶她反问的迅速和语气里的防备。可是她愤怒的眼睛告诉他她其实了然他眸色如此的原因,于是再一次捏紧她的下巴,这一次却是用力得让她皱眉。咬着牙,他沉声:“真不善良!”
她挣不脱“没理由遭受攻击而不还手的!”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望着他迷惑的表情,感觉他松开了对她的束缚。对着他的双眸她有一丝怔忡,脸颊奇异地热了起来。
“我没有弄疼你的意思。”他算是在道歉吧?低着头的模样很让人想伸手抚摸他的一头卷发。
半晌,他抬头,视线掠过她的肩膀,毫无预兆地揉抚她顺滑及肩的黑发“真好,留着长发。不像小眉,假小子似的。”讲到小眉,他的眼光暗淡下去。
他转身在她刚才蹲着的地方蹲下,托住一朵雏菊的花盘“喜欢?”回过头问她。
如刃被他突来的温柔怔住,脸上还残留因他而起的朵朵红云,那沁冷便扮不来了。温柔地点个头,矮身挨在他身边,如刃说:“很可爱。”
“喜欢就拿个花盆移到房里去好了。”他凝视她近在咫尺红着的俏脸。女孩子为他脸红早就是家常便饭,并不稀奇,可是他却独独贪看她的羞红。
如刃不知道他眼神突然热烈的原因,只是不敢再看他“不了,也许是因为小眉常常来看,它才肯开得这么漂亮,还是不要移动的好。”边说边伸出手去抚摸在风中颤抖的花瓣。
手指和花瓣相触的瞬间,四周的景物变化。不,应该是如刃眼中的景物变换——
同样的大树下,同样的雏菊,却多了一位貌美的年轻女子。她一身白色,修剪着短短的碎发。如刃以为是小眉,转过脸来却又不是。那一对乌黑的明眸盛载忧伤。
女子仰着头,凝视远方。她是那么专注、那么用心,以至于错过了“隆隆”的雷声。雨,倾泻着瓢泼地来了。她湿了一身,却没有离开。在被洗涤过的世界里,她的眼底泛起一抹蓝。她手上的戒指因为雨水滑落。她迫不及待地弯腰去捡,但是伸向戒指的手却突然收回紧紧捂住胸口。那是一阵突如其来的痛,她理应熟悉无比,眼神却如此错愕。它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她不及防范。她就这样躺倒在雏菊旁,眼角的泪水甚至不及流下。她就这样睡着了,永远地,不惊动任何人地。
而戒指也就留在了如刃发现它的地方。
画面到此,雾一样地散了。如刃只见眼前雏菊摇曳,而耳边声声:“如刃!醒来,如刃!”惶急如此竟是戟人连声呼唤。
她清醒。见他掬自己在双臂之间,看着她的样子仿佛要失去重要的人。是了,他当她是小眉!一丝失落划过心头。如刃这才意识到他双手的有力——温暖有力——那安全可依赖的感觉她不会忘记的“是你?!”
“当然是我!除了我还会有谁?”戟人没好气地松开她“灵魂出窍似的,吓人!”
灵魂出窍?讲得真好!如刃几不可见地笑“就算是吧!”
“就算?”他怪叫,站起来,也拉她起来。手指相触时感到她的柔软。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怨怪“你倒说得轻松!差点被你吓死!”
这一刻的他看来忽然孩子气,他才比如刃大一岁而已。
不知不觉都看出神了,要不是山田来叫吃饭,只怕两个人就这样两两相望下去。
坐在餐桌上,心情各异的五人有着一致的沉默。
也难怪,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虽然是一样的地方、一样的餐桌,贵子的手艺也没有突然退步或者进步,却好像谁开口说什么都会出错似的。
如刃低着头闷坐,总觉得对面的戟人在看她,明目张胆地看得她脸红;而且可能是午餐吃太晚的缘故,她没有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就道歉说累了想回房休息。
如绫也没有胃口,就说带她回房。
三个男人直目送她们在楼角消失。
如刃的房间安置在三楼左手,紧挨着小眉的房间。楼梯右边是启一和戟人的房间。
站在门前,如绫扭动门把,却忽然害怕和女儿一起面对屋子里的一切“你早点睡!对了,看看有什么东西缺的,明天我陪你出去买。”
“不用了。”如刃看着母亲松开门把地右手“我想我没有时间长住,如水还在家等我。”她低着头,和母亲的陌生使她局促。这个人对自己而言竟是比戟人还要陌生。
“如果,如水答应呢?”如绫却不愿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等这一天等了这么多年“小刃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大概不自在会传染,如绫也紧张。
“当然。”
“小刃,妈妈是对不起你,可是,给妈妈一个弥补的机会。我那时太年轻,又偏激。你相信我,我一直都在后悔。”如绫含泪望着女儿,却不敢上前一步拥抱。
如刃扭动门把“我会留在这里,直到弄清一切。”说完就要进屋,不想被母亲牵住了左手。不期然地在心头涌起一股感情,连忙抽回手来背转身“母亲不曾想过,如刃和当时幼小的你一样无辜!”
如绫闻言,不自觉地后退两步。眼看着房门在眼前合上,再忍不住泪水滚滚落下。一双手在这时搭上肩膀,正是丈夫影山政信“政信!”脆弱的,她偎进他怀里。
影山政信轻拍妻子的肩背“不哭了!傍她时间,如刃聪明,会明白的!”
如绫点头,心里清楚也只能如此。
如刃关了门,无力地贴在门板上。虽然隐约,却没有错过两人的对话。不知是不是有心要她听见,她觉得影山政信的声音刻意地提高几分。但是说到时间难道他们要用另一个十五年来还她?
待门外的脚步声走远,如刃才松出一口气来打量身处的房间。
只一眼,她就成了泥人。不是真的!这间屋子布置得与她在家里那间一模一样:海洋蓝波光粼粼的床被下贝壳状柔软的枕头;天空浅蓝的四墙;深蓝色书架上琳琅满目的她所钟爱的书籍;临窗放置的白色写字桌;紧挨着蓝色的木质衣柜。
怪不得说她不用带太多行装。她惯穿的衣服衣柜里都有,写字桌上也有她需要的文具和惯用的信纸。
只除了一件!那是她的卧室里从来不曾有的,一个玻璃制成的大陈列柜。如刃走近,忍不住惊讶,那样精工细致,陈列的却竟然只是她用旧的或“遗失”了的一些物件。比如发夹、胸针,比如她的第一副手套和第一双皮鞋林林总总,收集她成长的点点滴滴,她的某一部分记忆和她的生活。
如果没有先前门外的交谈,也许她会感动流泪,但此刻却只是感叹。
人都有心,良心!自认做错事的人难免会有些歉疚,想弥补的时候也都会做得十全十美令人感动。不稀奇!她可以确定是如水把玻璃柜里的东西替她寄来,难怪她不肯同行,坚称自己年岁大了,这样的伤心怕承受不住,又说小眉于自己而言永远活在某次的触摸中,原来是想她和母亲多多相处!如刃自然清楚外婆有多么想念母亲,竟也肯为母亲放弃这样的相见机会!
同样的爱女之心,山高涧浅怎可相比?
这夜,如刃梦见外婆,似对她殷殷诉说。
什么、什么?如刃辗转,忽然见到母亲。烈日当空,母亲在街上奔走,寻找这屋里的大小物件。突然一辆出租车飞驰而过,她纤白的手腕上一道红痕,却仍紧紧握住手里才找到的一本旧书蓦忽夜深,母亲蜷在她此刻所睡的床上,梦中呓语是“小刃,小刃”又见小眉泣哭,是为了要在这屋中玩耍而被母亲斥止
因为这些早晨醒来时,她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走在台阶上头了还恍恍惚惚,差点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下去,幸亏启一快一步抓住她的手臂“小心!”待她拍着胸口站稳了才问“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有点认床。”她微微地笑,向他道谢。
从二楼卧室出来的如绫正好听见,惊悸地抬头。可是四目相交,却是无波。如刃的眸子静如无风的湖面。是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怎么敢希望一夜之间冰融寒消?!
“早!”她试着微笑,靠在刚出房的丈夫怀里。
“饿了?还是急着去看如刃?”影山政信搂住妻子,因出来得晚一时没见着楼梯上的两人,待到发现,亦不介意适才的体己话被儿女听见,只说“都这么早?”又转问如刃“昨天睡得好吗?房间喜不喜欢?绫花了不少心思!”
“喜欢。”如刃继续往楼下去,低头避过母亲渴切的眼光。
“喜欢就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却是一无所知的启一,反倒叫如刃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候,戟人一身汗湿地从楼下跑上来,一手一边抓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似乎是才刚结束晨练。看到一家人都挤在楼梯上,不禁奇怪“等我?为什么都在这里?”视线一转见到如刃,理所当然地揉一把她才梳顺的头发“早!昨晚睡得好吗?”不等她回应又指着自己的衣服“流了好多汗,我先去洗个澡!”说完便“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他就是这样,你别介意!”影山政信看着如刃说“看来你们已经很熟了!”这个倒是少见!
众目睽睽下的亲昵,如刃想否认,又怕越抹越黑,只淡淡红了脸,沉默下楼。心里也知道影山政信这话未必有什么意思,只是她竟然毕竟是十七年来惟一能动摇她冷沁的男孩!
再见到时戟人已经换了上学的衣服,和启一一样帅帅的样子。白衬衫、领带,外加制服。只不过启一是大学部的黑色,更见沉稳;戟人则是高中部的墨绿,锐气犹烈。
戟人坐在启一故意在自己和如刃之间留出的空位上“爸爸、绫姨早!”
“早!”如绫边回答边递给他一杯牛奶。
他却一回头放在了如刃面前。
不敢接母亲若有所指的眼神,如刃低头“吃过早饭我想去小眉的学校。”
如绫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回头看着丈夫“没问题吧?”
“嗯!”影山政信递给妻子一个面包才往书房里去。一会儿回来“讲好了,作为插班生待到期末。”
如刃抬头看他。真狡猾的商人!
她只要能不引人注目地四处走看,至于是否待到期末,就不是他该管了!口头上却是叫人怜爱的温顺“谢谢!”
影山政信看着她不经意地一丝浅笑,望向妻子。这倔强一如初次相见的如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