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远蓉点点头,她的身体与心理都弥漫著一股寒意,的确需要一点酒精来缓和情绪。
杜洛捷又站了起来,往身后的柜子底下捞出半瓶酒,但却只有一只玻璃杯。他倒了半杯给远蓉,微笑着说:“没冰块,将就著喝。”
远蓉没问他要怎么办,因为杜洛捷已经对著瓶口大大的喝了一口。远蓉的酒量不行,只敢浅尝,就算如此,酒的辣味也已经让她的眼泪呛了出来,她得费很大的劲才能强忍著不咳嗽。
“你妹妹和你差几岁?”
杜洛捷紧紧盯著远蓉,脸上又泛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我和她是双胞胎。”
远蓉这次是真的呛到了,只见她胀红了脸,连连咳嗽,一脸的惊吓。
杜洛捷似乎觉得很有趣,他悠哉的喝了口酒,静静的说:“双胞胎,却是截然不同的命运,我早她四个小时,而她却因为产程太长,导致脑部缺氧,出生不久就被判定智能不足。”
这就是杜家一开始不要他的原因吗?因为杜洛捷的双胞胎妹妹有问题,所以他们害怕他也有问题?远蓉的眼底浮现一股忧伤。
“我妈生完之后得了产后忧郁症,可当时却没有这么时髦的名词,大家都以为我母亲疯了,就连我爸也这么认为那时要不是阿妈在,就算我智商没问题也活不到今天。”
“阿妈?”远蓉又迷糊了。“哪一个阿妈?”
“除了我父亲的亲生母亲还会有哪个阿妈?”杜洛捷笑了一下。“看来你对杜家的家族史也不陌生嘛!”
虽然那并不是秘密,但远蓉还是觉得尴尬。
阿公杜狮前后取了三个老婆,元配是一个布庄的年轻寡妇;二房本是个为布庄缝制衣服的女工,文怀文念两兄妹都是二房生的。
二房一直都是个没有声音的人。年轻的时候为杜狮生养孩子,等孩子大了,大房却长年病著,她又无怨无悔的照顾大房。大房死后,杜狮也没有扶正她,反而在六十岁那年又娶了一个年纪只有他一半的电影明星——也就是现在的三姨妈。
远蓉从没见过这个二房奶奶,只听说她长年在庙中修行。要不是杜洛捷提起,她根本就不记得杜家还有这么一个人。
“妈的情况好好坏坏,好的时候很正常,可是一旦发作起来,会接连好几天不断的哭,有时还会割腕、撞墙、服安眠药自杀还有一次,她甚至抱著我到顶楼去,打算带著我一起跳楼;还好是阿妈发现得早,及时把我抢下来。但从此以后,阿妈再也不敢让我和妈单独相处了。”
“那你妹呢?”
“她在两岁的时候被送到育幼院去了。”杜洛捷又开始抽菸。“爸比妈更看不得这个孩子,逼著妈非得把妹妹送走,这个决定虽然让大家减轻不少负担,却让妈抱持很深的罪恶感,三不五时就又去把孩子抱回来。但每抱回来一次,就让她的病情加重一次。你能不能想像,她曾经一个礼拜自杀三次?”
又是一个类似的故事!远蓉可以体会,堂姊不也曾如此?
“那你爸呢?他在当中的角色是什么?”
“他什么也不是。”杜洛捷冷酷的说:“也许他爱著我妈,但他比谁都不敢去承担。他不要我妹,我妹就被送走,等到他无法再面对我妈时,我妈的下场也和妹妹一样,到一个他们认为对她最好的地方去。”
远蓉惊骇得无以复加。“他怎么可以这么做?”
“就算不是他的生意,他也没有抗拒,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急著讨好阿公好弥补他的过错。杜家耀眼的光环让他不敢面对妹妹的缺陷,杜家庞大的产业更是让他无法对阿公说不”
远蓉的眼泪涌上眼眶,她凄楚的低语:“男人为了成就更宏伟的理想而奋斗,结果就是以爱之名牺牲了女人!”
杜洛捷俯身向前,迷惑的望着远蓉的眼泪。“你在为我哭吗?还是为了我的母亲?”
远蓉不需要掩饰她的悲伤,就这样任泪水滑落。“我在为天下痴傻的女人而哭,她们傻的以男人为天,傻的以为她们可以握住这一片天。”
“说得好,”杜洛捷微微一笑。“我喜欢你的不认命,虽然身边的人处心积虑的想为我们铺路,可是我发现你非常坚持你的步调,和我一样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
在乎不在乎又如何?谁又在乎她的“在乎”呢?
“既然这条路不是我选择的,我当然不需要为别人的喜好负责。”远蓉说得淡淡,眼神却透出一丝迷惘。“我并不想卷入战争——阿公的、我父母的、甚至是你的”
她望了杜洛捷一眼。“可是我却被迫在里头当一名被斯杀的卒子。我不清楚你的目的,却可以明白感受到你的恨意。你并不是不在乎,你比谁都清楚你一步一步落下的脚印有多少深浅的痕迹。你很享受这样的快感,而我也只能无可奈何的选择漠然以对。”
杜洛捷怔怔的,咀嚼远蓉这些话中蕴藏的埋怨。“你可以选择恨我,毕竟我的确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让你恨。”
“恨你?”远蓉眨眨眼,笑了起来。“我曾经恨过你并不是恨你的人,而是你被赋予的身分。你不也跟我一样吗?”
她摇摇头。“你给我恨你的理由并不是那么充分,恨起来好辛苦你知道吗?我还曾经想过要生别人的小孩来报复你,但回过头来想,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自觉不是那么精于计算的人,就怕后来反而困住自己。”
杜洛捷一阵错愕,远蓉眼神中透露出的宁静让他想起阿妈。
没有声音没念过书的阿妈在那混乱的十年里就像一个纺纱的人,一条一条理清所有的经纬线。她承接父亲的懦弱,安抚母亲的疯狂,照料没有自主能力的妹妹,给他这个年幼而恐惧的心灵一个庇护。就在十年终了,她被迫离开一手扶养长大的孙子时,他始终注意著阿妈离去时的眼睛,眼中没有悲、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有全然的祥和与淡淡的不舍。
他还记得那个冬季的午后,他和爸爸站在公车站牌前,陪著阿妈去等公车;阿妈不与他们搬进杜家大宅,选择回到位在中部山区的庙里继续修行,她也坚持不让父亲送,要一个人搭车去。
车子来了,阿妈临上车前用力-住?的手,语重心长的叹气道:“阿洛仔,不要怪阿妈心肝狠丢下你;阿妈只能陪你到这里,回去以后就要靠你自己了!阿妈有阿妈的苦衷,你有你的将来,不管是好是坏,千万要记得,路要自己走,不要被任何人影响了!”
他凝视自己的双手,突然抓起身边的酒瓶,毫无预警的,用力丢向对面的墙壁,玻璃酒瓶瞬间迸裂,碎片与残酒飞散一地。
远蓉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惊愕恐惧的缩在椅子里。杜洛捷的眼中布满血丝,锐利的彷佛要杀人。
“你懂什么?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的宽大?”他倾身向前,紧紧盯著远蓉,声音嘶哑,纠结著她的心。
“为什么你非得要我恨你?”远蓉凛气,一句一句慢慢吐息。“是不是只要我恨你,你就可以减低一点罪恶感?”
“我有什么罪恶感?”杜洛捷恶狠狠的说:“就像你说的,这婚姻既然不是我所选择的,自然我也不必为谁负责——包括你在内!你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官家小姐,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背负一个这样的孪生妹妹我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来证明我的优秀?你也不会知道当你亲眼看到你的母亲、你的妹妹死在你面前时那种惨况”
远蓉也生气了,她拿开大衣站了起来,十分激动的反驳。“我不懂吗?如果我不懂,我何必那么辛辛苦苦的经营蓉衣?我大可像璋蓉一样,当个天天真真的少奶奶。”
远蓉的眼眶噙著泪,不由自主的哽咽。“我不懂吗?当我的堂姊为了两个不是她生的智障儿心力交瘁时,我原本可以救她,却只能让她含恨死在旅馆里”
她颓然坐回椅上。“我没有你的才能和勇气,没办法为了她去跟我妈天晓得,只怕连我自己都逃不过这些宿命的毁灭!”
杜洛捷怔怔的,为远蓉这些话所震慑。今晚他们两个都有些失控,说了一些情绪话,也说了一些本来不该也不愿让他人知道的心里话。
一阵寒风袭来,他打一个冷颤,走向窗边,把凄厉的呼啸紧紧的围堵在夜色中。不要去看、不要去听
“已经很晚了,你休息吧!”杜洛捷恢复冷静。“我刚刚看到爸还在书房里,我去和他说说话。”
他说完就离开房间,只剩下远蓉一人,独自面对无止尽的呼啸。
书房里只剩下杜文怀一个人,桌上摆了好几只茶壶,他若有所思的用茶水一只一只浇过。看到洛捷,回神似的朝他一笑。“还没睡呀!怎么不在房里陪远蓉呢?”
杜洛捷在父亲对面的藤椅坐下。“她已经先睡了”
“你阿公又和你说了什么?大陆的案子他对你满意的不得了,看样子你的确下了不少心力。”
杜洛捷厌烦了这些赞美,只是掏出菸抽了起来。
“这些孙子里头,阿公最偏心你,总说你最像他。现在你只要再给他一个曾孙,任何人也动不了你的地位了。”说到这里,杜文怀抬起头望着杜洛捷。“听说你又换新的女朋友了啊?你岳父死对头的女儿?我说你啊有时真该节制一下,不管如何,远蓉总是你名正言顺的妻子。”
杜洛捷冷冷的打断他的话。“那是你们决定的,不是我的抉择。”
“就算这样,你也不该完全当她不存在。远蓉是个好女孩,你实在不该让她这么不快乐。”
“这些年来你这么安分守己,大姨就快乐吗?”杜洛捷毫不留情的反击让杜文怀温文的脸上顿时黯沉。“难道一个女人的快乐就只建立在男人的忠诚上?你们在乎的并不是我的绯闻,更不是远蓉的想法,你们不过是怕我所选择的对象会影响你们的权益罢了!”
杜文怀苦笑一声,倒了杯茶递向杜洛捷。“走到我这个年纪我还怕什么?我早就看开了!怕就怕你陷在自己的固执中,就算玉石俱焚你也在所不惜。”
杜洛捷的眼光直直的盯著父亲,他没想到父亲会想到这一层来。“为什么这样想?我不是一向都很听阿公的话吗?”
“就是这样才让人害怕,因为你本来不该是个言听计从的人,这样的唯唯诺诺才更叫人不安。”
杜洛捷不予置评,岔开话题。“姑姑几时要过去大陆?”
“你连这件事都知道?”杜文怀讶异的说:“阿公也知道吗?”
“公司什么事瞒得了他?况且这件事做得也不隐密,致桐跟致桓早就不太来公司了。阿公只是没放在心上,他还以为阿姑不过在藉此拿乔。”
“那这回是真的罗!你阿姑是个有才能的人,让她一直压抑著,也难怪她会不甘心!”
“这是聪明的,早走早超生。”
这回换杜文怀沉默了,他把视线转回他的茶壶上,又重新拿起刷子。
杜洛捷熄掉手上的菸又点起另外一支,一面环视这间阿公精心打造的书房:顶天立地的原木书架环绕四面墙,满满的陈列各种书籍,俨然就是座小型图书馆。阿公早年念的书不多,生意做起来后,倒是认认真真的充实了不少知识。
他的眼光落在眼前的一幅书法上,细长飘逸的字迹写了两句郁达夫的诗。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这是阿公六十大寿那年,父亲亲手写下送他的礼物。
杜洛捷凝视良久,微带讶异的说:“我以为阿公不太喜欢你这幅字,怎么又挂上来了?”
“谁知道呢!”杜文怀顺著他的眼光望去。“当年他嫌我的字太秀气,购不上这两句话的豪气干云;前几年也不晓得为什么,又拿出来挂上。也许是年纪大了,解事的方法跟著在变吧!”
杜洛捷冷冷一笑。“是变本加厉吗?”
“他若是变本加厉,就不会看不出你现在玩的把戏。”杜文怀感慨的说:“想当年你也写了一手好字,还拿过好些奖;后来就为阿公一些话,你从此封笔不写。有时候想,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有那样的毅力?”
“很简单,因为那不是最重要的事,放弃了并不可惜。”
“那在你心里什么是最重要的?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你为了讨阿公喜欢,把你的兴趣一样一样放掉,有时我真是不明白,到底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真正想要的东西,等它出现时你就会知道。”杜洛捷回答得很冷酷。“那你呢?爸爸?难道你这辈子打算就这样过了吗?躲在你的茶壶、骨董中当一个儿皇帝?”
杜文怀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沉重的回答道:“人活著总该要有自知之明不是吗?前半辈子我做过太多的错事只为了让你阿公肯定,结果呢?如今我也想通了,不是那块料,不论怎么强求都是枉然!把心一放,要说任由人去说,我就这样也不算太坏。”
杜洛捷凝眸打量父亲,彷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他曾经恨过他,为了他的懦弱、也为了母亲悲惨的结局;他从来不曾设身处地为父亲著想父亲也是一个受害者,如果他不生在杜家,也许他会成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家,潇洒的过他的风花雪月。
“我不会走你的路,”杜洛捷坚定的说:“我想要做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