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送她到家门口。孟琉璃坚持在大马路旁下车,不需开进巷子里,因为不方便停车,她只要走五分钟就到了。然后她有礼的向他说谢谢。
她没有说再见。
他很懂得她的意思。当然,他有她的手机号码,但这个电话是当他打算跟她买保险时才能打的。
他在驾驶座上呆呆坐着,没有启动车子。她连香水的味道都没有留下,因为她不擦香水,所以好像她从没坐过他的车似的。
看了一眼手表,还不到他通常回家的时间。大马路上的风景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刺眼的车灯,就是闪烁不停的霓虹灯。但他也不想把车开去别的地方,汽油愈来愈贵。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吗?而她也只是从他身边经过、没有停步的女人中的一个
真的还太早了。可是他总得去一个什么地方。宝贝儿懒洋洋的喷口气,不大甘愿的上路了。车子很快的开进社区地下室的停车场,他放轻了脚步,心中暗暗祈祷爸妈会提早入睡、客厅里没有灯光、没有人
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人很多。他在地下室通往客厅的楼梯转角处停住了。算了,又不是第一次他慢慢的走进客厅。“爸,妈,我回来了,你们都还没睡?大姊也回来了。”他一个个打过招呼,便打算回自己的房间。
“小宇,来这边坐,我有话跟你说。”任冠英和颜悦色的唤住小弟。“爸妈,你们先去休息吧。”
任家父母不约而同的叹口气。看了幺儿一眼,便上楼去了。
任冠宇只好在沙发上坐下。“姊,有什么事?”
“我是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从来没见你交过女朋友,我帮你介绍好不好?你姊夫公司里头有个员工,长得既漂亮又很能干,脾气也很好,和你再适合不过了。这个礼拜六,你到我家吃饭,大家趁机认识认识。我和爸妈商量过了,就你一个人来,感觉比较自在。到时你可要穿整齐点,不可以穿了条短裤就出门,又不是小孩子了。一个大男人穿成这样,女孩子一见就没好印象,肯定要在心里头说声邋遢。把你的西装拿出来烫烫,穿上了,谁不说你一表人才?我的弟弟长得这么帅,哪有女孩子拒绝得了。”
那到底帅的是他身上的西装,还是他的人?任冠宇真想反问一句。“姊,真的不用了,我还不想交女朋友。”
“什么不想!你不想,爸妈可想得很!你几岁人了?不赶快找个好女孩结婚安定下来,到底要蹉跎到几时?”任冠英愈说愈急“男人就是要结了婚才有定性,先成家再立业,你要听话。”
“我现在过得好,一点也不想改变。”任冠宇轻而坚定的说。
“你很好?爸妈为你操心得头发都白了,你还敢说你很好”“他们其实没什么好操心的,”任冠宇淡淡回道“我有正当的工作,身体健康,诸事如意,甚至连一毛钱的卡债都没有。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要替我操心。”
“以后呢?你以后怎么办?你还当自己是个娃儿吗?像小时候,由得你爱逃学就逃学,什么事都不理?”任冠英生气的说着。他们任家可没有笨小孩,笨也就罢了,反正勤能补拙。但小宇根本不笨,就是疏懒。
“以后吗?”任冠宇想了想,索性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我在公司附近找了房子,已经付了押金租下来了,等月初就搬过去,省得爸妈天天看到我心烦。他们最好还是早点对我死心吧,我不是龙,也不是凤,永远成不了他们理想中的好儿子。”
任冠英听了,更是生气,嘲讽的回道:“你?就凭你现在那点薪水,住家里都快养不活自己了,还敢妄想一个人搬出去住?租金你付得起吗?!”
“房租很便宜的。”一想起能找到那间屋子,他心情很好的露出笑容。事实上房子已经许久没有人住了,因为它被所有仲介列为头号凶宅,曾经出过凶杀案的,还上了报,连续登了好几天。后来又莫名其妙起了一把无名火,把里头所有隔间和家具烧了个干干净净,如今是百废待举。房东见有人上门来问,几乎是感激涕零,巴不得他立刻签约。开出来的房屋租金,只比每年必须缴的房屋税多了那么一点点。
“你还好意思说!也不想想冠群像你这年纪时已经自己买了房子,不仅付得出头期款,连贷款都只贷了一半。你呢?我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同样是兄弟,你实在是太不争气了!”
任冠宇并不觉得和大哥有什么好比较的。他们只不过是各自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大哥连暑假都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念书的时候,他在小溪里游泳;大哥从投资公司下班回家吃完饭,继续盯着电脑分析财务报表时,他跑到公园里去和人家斗牛;大哥周末去公司加班的时候,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用一把旧旧的雕刻刀刻那些妈妈口中没有用的小玩意儿
“姊,既然-知道我的年纪,”他慢慢的说着“我早就是成年人了,就请你们不要再管我了。我不会给家里带来麻烦,但是请你们不要再指望我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做什么大事业了。”
任冠英愣了一下,才又气急败坏的说道:“你!明明是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只要肯努力,绝不会比你大哥差的!偏偏你唉!你”任冠宇有点不耐烦了。“我一点也不羡慕大哥。老实说吧,像他那样过生活,我一天也过不下去。我就是一个普通上班族,为什么会让你们觉得很丢脸?”
“哼!你这个上班族当得一点也不普通!有几个人像你这样,高兴的时候才去上班,剩下的时间呢,全拿来吃喝玩乐!”
任冠宇答得顺口:“那是因为我工作的时数赚到的薪水,已经足够我的开销,其它的时间又何必白白辛苦。”
白白辛苦?!任冠英这下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你好!我再也不管你的事了!像你这个样子,我哪敢介绍什么女孩子给你认识!哼!岂不是害了人家一辈子!”她呼的一声站了起来,往大门走去,连声再见也不说了。
任冠宇也有点生气。什么叫做害了人家一辈子?!虽然他从来没想过要结婚,可是如果他结了婚,也绝对不会是那种打老婆的男人。他板着脸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卧室,开始收拾杂物。首先是一整组他心爱的雕刻刀和一套木工工具,这些对他的新居是很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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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冠宇?!”半是讶异半是怀疑的问句。
他迟疑着没有回头,有点想当作没听见就算了。简单的三个字,他却已经知道问话的人是谁。座谈会的会场入口就在前面不到十尺,现在不回应,待会儿进去她还是会看见他的。谁想到这场由公会主办的会议,她也会来参加。他本来想,她绝对不肯浪费这种时间的。业务员最实际的是要和客户面对面。他呢,则是被主管指派,因为别的同事没有人愿意来。
“嗨!-也来参加座谈会?好巧。”他终于还是转身和她面对面。
孟琉璃看了他的识别证一眼。“原来我们居然是同业。”她有点埋怨的说着。一开始她竟然还想向他拉保险,真是糗到家了。这人究竟什么意思?也不先说个清楚。
任冠宇听出了她的不悦,有点尴尬的说道:“不是故意不说的,”他的表情有些心虚“只是我们碰面的时候刚好都是我的下班时间,穿得又随便,我不想让-以为我们公司的人都这么不象样。”
业务员也有下班时间?尤其是他们做这一行的,要有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准备。“开完会再跟你谈。我们先进去吧。”她走进一长排等着签到的人龙中。
任冠宇跟在她身后排队。进入会场后,两人自然而然找了两个相邻的位子坐了下来。
显然座谈会的主席也明白对来开会的人而言,时间就是金钱,所以废话不算太多,很快就导入了正题。
孟琉璃发现自己没什么心思去聆听台上说话的内容。她不是没开过这种无聊的会议,以前她会觉得反正已经注定要浪费两个钟头了,总不能空手而回吧。所以不管人家说的话多么无趣,她还是会很认真的听。今天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专心。迁怒的瞪了旁边的人一眼,都是他的错!那人还满脸无辜的,一副认真的神情在一本大型笔记上涂抹着。看他的笔势,不像是在写字
她好奇的探头一看,立即反射式的掩住嘴,免得自己笑出声来。她就知道,这人哪有认真的时候!他放在桌上的才不是什么笔记本,原来是一本素描簿;上面画着一颗滑稽的大头,夸张的只长了两三根冲天的怒发,张着大嘴,口沫乱喷,像在下雨似的,眉眼神似此刻在台上滔滔不绝的那位大人物;一只谁都说是象征富贵的大鼻子朝天仰着,两道杂乱无章的浓眉拉成八字形本尊并不是这样不堪的,被画成这副德性,她想,任冠宇定是对这场座谈会十分不耐。若是她向主席告发的话,只怕他会即刻被逐出会场
那可不是刚好如了他的意?哼,她才不这么傻哩。
他正在画的这幅素描在本子中间,前面还有厚厚的一迭。还画了谁?她突然很想知道。该不会也画了她吧?这人手中那枝铅笔这样刻薄,可不知把她画成什么样子了。伸出左手,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素描本抢了过去。任冠宇立即想要夺回,孟琉璃瞪了他一眼,手抓得更紧,又示威似的瞄了下主席台的方向。那意思十分清楚——他若是不肯松手的话,她就要请今天的模特儿来观赏他的奇画了。
任冠宇苦笑了下。哪有这种女人!真正是土匪。好男不与女斗,他只好任由她将素描本拿了过去。
孟琉璃一得手,立刻一页一页的从头开始翻阅。任冠宇暗暗喊了声糟,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蓦然,她杀人似的目光又投了过来。他马上就猜出她看到什么了。他把她画成神力女超人,穿着紧身衣,丰胸纤腰长腿,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地球仪,双脚张开,站得稳稳的,一副顶天立地、睥睨天下的神情。
“哼。”他听见她不高兴的低哼了声,然后翻到下一页。满脸的不悦立即神奇的消失了,任冠宇不安的睨了她一眼,她柔软的红唇微微弯着,像是要笑,又极力忍住的样子。低垂着头,目光在素描上流连许久,几乎有点羞涩的神情,像她在画中一样的娇媚他猜想,她喜欢这幅画中的自己,他也喜欢,而且有点太喜欢了
一阵热烈的掌声蓦然响起,全场最混的两人,如梦初醒,虚应的跟着拍了两三下。然后是一阵杂乱的噪音,一张张椅子被推开,每个人都急着走出会场,想赶上第一班电梯
那始终心不在焉的两人,自然没能赶上。望着还挤在电梯口的一堆人,看来下一班也是没指望的,便有志一同的往楼梯间走去。
孟琉璃手里仍拿着素描簿,一点也没有要还他的意思。她领头走下楼梯,两人暂时都没有说话。她的低跟皮鞋清脆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
“喂,我的本子可以还我了吧?”任冠宇跟在她后面,终于开口。
孟琉璃在楼梯转角处停了下来。“哼,谁答应你帮我画画啦!”语气不像是生气,反倒像是娇嗔。“还有,我提议要和你交换名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上班?故意要看我笑话是不是?”什么它影响公司的形象!他这个人才没这么敬业。
唉?只怕他要是老实说了,第二次见面时,她理都不理他了。他在心中回答。“怕-把我当敌人啊。”
“嘿,我有这么没风度吗?!那今天来开同业座谈会,我是不是应该顺便带把枪来大开杀戒,可以同时铲除好多敌人”
“对不起啦!请-吃饭,算是赔罪,好不好?”总之,道歉准没错。大家都说这是交女朋友的第一条守则。他没试过,但愿真的是无往不利。
孟琉璃噗哧一笑。“谁要让你请?我才不要欠任何竞争对手的人情,免得下一回万一碰上同一个客户,你要我还。咱们各付各的吧,反正我也要吃饭。快走吧,不然我的胃又要开始造反了。”
“真是小人之心。”任冠宇开玩笑的道“我保证真要不幸遇上了,我一定礼让,总可以吧?”
“这可是你说的哦,我可是会记得牢牢的,我的记性很好的。”
“真的?那-一定也还记得,我上次说过要教-游泳?”说实在的,这些日子以来,他每天都想打电话给她,每一次都拨到最后一个数字才把电话放下。他们其实一点都不适合,没有一个女人会认为他是适合的。要当一个好丈夫,并不是不打老婆就可以了
只是,她现在人就在他眼前,他实在没办法阻止自己开口询问。
“你这人啊,每一次见面就想把我拐去玩,我都要被你带坏了。”她语带埋怨,却听不出有反对的意思。
“游泳是正事啊,可以维持身材,又是最健康的运动-别不信,不是有一种统计吗?被保人如果有定期游泳的习惯,发生病笔理赔的机率也会比较小,不骗。”他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努力的想要说服她。和客户打交道时,他可没这么卖力。
明知他是胡诌,孟琉璃还是忍不住笑了。“那一定也有另一种统计,定期游泳的被保人,发生意外身故的理赔机率特别高,每年夏天在海边在河里甚至在游泳池可不知有多少人溺死。”
“我没告诉过-吗?我可是游泳健将,还领有救生员执照。我教-游泳,保-万无一失。事实上,我有一年暑假还在游泳补习班当过教练,-要不要看我的执照?”那份工作其实不错,但就是有些女客太缠人。
孟琉璃看似不经心的侧过头,打量了他壮硕匀称的身材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衣冠楚楚的模样。说是衣冠楚楚,其实也不过是寻常男性上班族常穿的白色短袖衬衫打了领带,再配上深色西装裤。领带被他一扯再扯,已经松松的挂在颈间了。游泳对身体健康有没有好处?她不知道;对身材有没有好处?光看他就觉得很有说服力。
这家伙穿着一条紧身短裤在游泳池边晃来晃去,肯定会引起大麻烦的。“艳遇很多吧?”她真是一针见血!到底有过多少女人盯着他流口水?这个念头让她不大愉快。什么工作不好做,偏偏去找那种!不过,男人大概不会认为让女人吃豆腐有什么不好吧,说不定还求之不得呢。报上不是常常登吗?应征午夜牛郎,众多猛男惨遭诈骗,还个个认定这种工作可以拿钱又占尽便宜
任冠宇尴尬一笑,没有回答。他是因为喜欢游泳才去游泳班打工的,哪晓得会弄得落荒而逃。人行道的绿灯亮了,他自然而然的让她走在远离汽车的那一边,一手轻轻拉着她的手。等走到对面,他才又开口:“-想吃什么?”
孟琉璃想了一下,难得有个一起吃饭的同伴,她想去那种可以点合菜、一个人怎么点都不对劲的餐厅吃饭。“我想去吃泰国菜。你吃泰国菜吗?”
“对于食物,我有很大的弹性,只要是好吃的菜我都吃。跟着我走吧,我知道哪里有好吃的泰国菜。”
“你一天三餐都在外面吃?瞧你很熟似的?”有人带路当然很好,可是,唉,他干嘛对于吃吃喝喝这么内行?太热中娱乐,哪还有时间办正事?
“不,”他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否认了。“我有好一阵子没在外面吃饭了,现在我自己开伙。其实我满喜欢自己煮的。”他从小就觉得烹饪很有趣,可是妈妈不许他进厨房,因为他是男生。以前他趁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进去做两道自己从食谱上学来的菜,虽然家人把菜吃光了,也不会对他赞美一句,事后还得被叨念一番。
“唷,好贤慧哩。”孟琉璃又是佩服又是略带嘲弄的说道。她虽然从小得帮忙做家事,可是她一点也不喜欢煮饭。事前准备功夫太麻烦,事后的清理工作更让人头大。“你该不会也会煮泰国菜吧?”
“只学会了一两道,-想去尝尝看吗?不过我最近刚搬新家,家里还有点乱。”事实上他才刚把整间房子粉刷好,家具只有一两样必须的。他有一个伟大的计画,想亲自动手做出每一样他喜欢的家具,现在才做好了一张靠背椅,成品很令人满意,真想让她看一看。
“哦?那我们现在不是邻居了?”除非刻意约好,想要不期而遇的机会渺茫。唉,她家搬到仁爱路也有几年了,之前也从来没有在路上见过他呀。
任冠宇倒不是那么想当她的邻居。他在社区里名声不佳,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不好的行为。妈妈有一次向他埋怨说,她托一位邻居太太帮他介绍同社区的一位小姐,结果人家居然当场回绝了,说他是“了尾仔子”害她很没面子。“是啊,我现在住的是一处比较老旧的社区,租来的,地方满宽敞的。”
孟琉璃很想去看看他的家是个什么模样。他凡事都跟人家不一样,住家一定也与众不同吧?
“改天吧。”最后,她还是狠下心拒绝。一同吃饭是一回事,她和任冠宇毕竟还没熟到可以上他家拜访的程度。而且,听他的语气,他现在显然是一个人住。她还是不要去做一些会让人误会的事比较好。或者,是她自己误会了?
不愿再去多想这些恼人的问题,她继续说道:“你要带我去的餐厅就在这附近吗?”
任冠宇当然知道所谓的改天,意思等于遥遥无期。他很想等到房子都打理好之后,再请她过去参观。可是,他能用什么借口?摆明了要追她嘛,只怕会立刻吃闭门羹。看来唯一的办法是再去凤凰木底下守株待兔。慢着!想太多了吧?她只是一个谈得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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