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这厢梳洗罢,拉起窗帘,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想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却了无睡意:为什么李伯伯会和钟临轩再度联络?她记得姑妈说过李麟唾弃了钟家,切断了所有关系。而今见这般情况,似乎两家还很亲近。李伯伯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呀?可她又想回来,如今这种情势对她算是有利,他们似乎不清楚她了解的程度。若果佯装不清楚一切,是否较有利呢?她翻来覆去想着,终因疲倦过头而沉沉入睡。
醒来时已过午时。房子一片寂静,想必皮蛋也出了门。她觉得有些饿,走到厨房,赫然发现中恒正好整以暇地在用餐,见她进来,立时腾出了位置:
“来,坐下吧,我想-大概也饿了。”
这大概是从外头买回来的便当,里头是一些家常菜。安雅因为饿了,倒觉得非常可口。
“口味可以吗?”中恒一边看报纸,一边吃饭。
“很好啊!”安雅问他:“你看什么?分类广告!找工作啊?”安雅十分有兴趣。
“嗯,我刚退伍而已。工作真难找!”
“你念什么?”
“化学!”他无奈耸耸肩:“可是我妈不要我从事化学的工作,她根深柢固地认为那些化学毒气会毒死人。”
“也有一些道理啊!”安雅顺道提起了发生在美国一起化学毒气外溢毒死人的诉讼。
“这样说了,我四年大学不是白念了吗?”中恒有些颓丧。
“不见得。有些基础性的东西在从事任何一行时都是必要的。如果你现在发现了某种有兴趣的科目,不妨自修一段期间,或者再去修硕士,我相信都不会太晚的。”
中恒讶异地瞪着她,心疑她的中文表达能力如此之好,忍不住问她:“难不成-念中文系?”
安雅笑着摇头:
“我的中文都是自修得来的,不过我的运气很好,在纽约认识了一位从中国大陆出来的老学者,他教了我不少东西。我主修企管,同时也选修了一些语文哲学的课程。”
“-的中文程度实在太好了。”中恒忍不住赞叹。
“是吗?”安雅反问:“我相信你们比我好多了。”她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他:“怎么皮蛋叫你大禹岭?我听不懂。”
“亏她想得出来呢!台湾中部不是有条公路叫中横吗?大禹岭就在中横的最高点上,因为我个儿高,她就这么给我取了这个浑号。”
“还不错嘛!”安雅偏着头想:“既是山岭,想必高峻雄伟,这算对你的恭维呢!”
“哈!”中恒击掌叹道:“-比皮蛋更天才,竟然联想得起来。”
“谈谈钟家吧,”安雅突然间,声音尽量放得稀松平常:“你们似乎和钟家很熟。”
“都是老朋友吧?”中恒有点提防:“李薇在钟氏工作,就这么联络起来。以前我们也不大和他们来往的。”
“为什么?”安雅尽量显得很不解:“以前,你们你和钟威不是玩伴吗?”
为什么?难道-不知道?或者忘记了?中恒机警地转变口吻:
“我们搬了家,很多朋友也就失去联络。像-,也失去了联络呀!”
安雅故意噢了一声,不再问下去,半晌,她问起钟威的婚事:
“听你口吻,这个联姻场面很大-?!”
“钟家本来就有很好的底子,这几年钟威又投入了信息市场,一手搞起钟扬计算机,发展得有声有色;林本山的政经基础雄厚,假以时日,如果钟威有意于政坛,林家是个最佳根底。这种婚姻-说盛不盛大?”
“钟威是个什么样的人?”安雅带着几分好奇。照她推算,钟威应该不出三十岁的。
“这要问李薇了。可怜的李薇对钟威一向痴情,如今只捞了个婚礼的招待。”中恒调侃得有些无奈,因他清楚他这个老姊的个性泼辣性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如今受此重创,又得陪笑脸,肯定不是滋味。
“不过,我也和他打过几次招呼,粗略印象是那家伙老成稳重、深藏不露,戴个钛丝框眼镜,风度翩翩;今天之前在台北社交圈是赫赫有名的钟大少。听人说,他出手大方,结交过许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后娶了林若兰,不过是两家利益结合,没有人看好这桩婚姻。许多名女人更是不当它一回事,对钟威仍是深情一往。”
“林若兰当真这么不可取?”安雅有点困惑,心想:钟威岂真的如此甘心?
“非也。”中恒笃定地说:“纵使林若兰不是秀外慧中,也绝非泛泛之辈。能够从台大毕业的,应该不差吧?不过,谁知道她是不是这桩利益婚姻的牺牲品?”他的声音略微感伤,瞬时浮现钟忆的影子,他摔了一下脸“他们豪门巨富的事不是我们管得起的。”
“何必说得这么酸?世事轮流转,谁是永远的豪门巨贾?就说美国的肯尼迪家族吧,就这半世纪,历经了多少巨变?料想百年之后,应只是一个历史名辞而已。”
“纵是历史名辞,毕竟也曾风光过。是不是?人的一生求的是什么呢?不就一朝功成名就,坐拥无尽财富吗?管他百年以后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
安雅没有忽略了中恒话语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她一时也摸不着头绪。突然,电话声漫天响起,中恒跑过去接,忽然皱着眉头,向安雅求饶:
“满口abc,肯定是找-的。”
安雅心想:是谁呢?琳达的声音便如连珠炮般爆破:
“-这家伙,要走也不通知一声。我今天从西岸回来,火速找-,哪知-早去另一个世界了。”
“我有事呀!谁知道-哪一天回纽约?有本事跟着飞过来吧!”
“我才不回去那个鬼地方!-回去干嘛?发神经是不是?那么恐怖的地方-也敢回去。”琳达素有喷火女郎之称,外表开放,其实骨子里保守得很,不过,她说话经常口不遮拦,没个章法。
“别说我-的神父怎么样了?”
“噢,我提醒-,不是神父,是神学院预科生。”她抗议。
“有什么两样?”
“当然不一样!如果是神父,我就完蛋了,至少目前他还是准神父而已,我还有一点生机。”
“可怜的麦姬!”安雅以刺鸟里的麦姬譬喻她。
琳达嚷了起来:“少来这一套。我才不像麦姬那么蠢!再说,他也不像洛夫那么狡猾与自大”
“好啦,琳达,这是国际长途电话-,纵使-老爹很有钱,-也该替他节省一点。我们信里再聊吧!拜拜!”也不等琳达抗议,安雅径自挂上了电话。
中恒在一旁瞧得发楞,说道:
“-说英语的感觉和说国语完全不一样,究竟怎么一回事?”他觉得方才的安雅自然率性,散发另一种韵味。
“对象不同啊!”安雅言简意骇:
“琳达是个急性子,脾气烈如火,跟她说话哪有可能慢条斯理?”
中恒“唔”了一声,兀自翻开报纸。安雅则进房里梳洗更衣。
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安心打扮自己,预备让自己在钟威的婚宴上抢尽扁彩。为什么?难道是中恒的一番话,激起了自己的挑战心?还是姑妈说的?“不择任何手段,一定要达到目的。”她不及去分析自己的情绪,只觉得血脉愤张,为着今夜和钟临轩父子的会面而震颤不已。
她打开行李,挑了一件象牙白的洋装。单纯细致大方的剪裁恰好衬托出她高雅出众的气质。她很仔细地化了淡妆,配红的双颊已因激动而显得分外动人,当她再刷上唇膏,镜里俨然就出现了一位绝色佳人。正好皮蛋跑进来,一下子呆住了,嘴巴张着,楞在半空中,她几乎叫了出来,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不怕把他们都吓坏了?”
“有这么难看吗?”安雅嫣然一笑。
“难看?”皮蛋一脸惊诧:“我想今晚大部分的人都会误以为-是新娘?”
“那,”安雅一时有些失措:“那我还是换下来。”
她连忙在皮箱中翻来覆去寻找适当的衣服,试了这件,又换那件,每一次都让皮蛋倒吸了好几口气,她喘着气说:
“-别试。穿那一件都一样。除非-今晚穿t恤和牛仔裤,否则这种误会是免不了了。那是从-身上散发出的神采,怎么也甩不掉的。”
于是安雅还是穿上原来象牙色的洋装。
当皮蛋郑重地拉着她走出房门时,中恒吃惊得掉了手中的报纸,不敢置信地瞪着安雅,说不出话来。
“我好像花童呢!”皮蛋打趣着说。
这种吃惊的表情同样出现在甫进屋的李麟夫妇脸上。他们同时交换了不安的眼神,为了掩饰这种不安,李麟吆喝着皮蛋帮忙倒开水、准备出门。
安雅内心隐隐有丝不安,是否自己太嚣张了?这样贸然出现在钟家婚宴上,究竟妥不妥当呢?
中恒附在君如耳边说了句:
“她根本不清楚钟余两家的恩怨。”
君如闻言,如释重负,她想:如此一来,倒要考验一下钟临轩的定力了。她竟然有种等着看好戏的兴奋感。李麟很诧异妻子的轻松,等晓得了原因,虽然放了心,却不免有点怀疑:那女孩,他想,绝不可能完全不知。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来来饭店,贺客已盈门。中恒说是席开百桌,显然有些夸张;不过,整个宴客大厅坐得满满的,倒是不假。安雅一出现,立即引来无数诧异的眼光和赞叹,有很多人在窃窃私语:那女孩是谁?也有天真的小孩子大喊:新娘子-!惹来了一场骚动。
在场齐聚了台北的名流政要,连总统府资政也来了,并且担任证婚人,其它如立法委员,国大代表——不胜枚举。
安雅从容地签过了名,尾随李麟夫妇向主婚人恭贺;钟临轩蓄着两撇胡子,风度依然折人,他握着李麟的手说道:
“你们能来,其好。”言下之意,不胜感叹。他循着李麟目光望去,霎时不能自己地震颤了一下--江玉涵?!不,不是玉涵。那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稀有玉涵当年的模样,但其气质更为出众,也更为明艳。
“钟先生,恭喜你!”安雅伸出纤细的长手,大方地轻握住钟临轩的手,强抑心中的厌恶,脸上仍是一脸灿烂的笑:“或许我该称呼一声钟伯伯?”
“-是?”临轩额上沁出汗珠。
“余安雅。余振豪和江玉涵的女儿。”
钟临轩毕竟身经百战,他在转瞬之间旋即恢复了平静,呵呵笑道:
“想不到余家的女儿竟已长得如此亭亭玉立了。可惜我钟临轩再没有第二个儿子了。”
他转头向李麟说道:
“不知道将来那家的儿子有此福气?中恒,加油吧!”临轩说罢,转而向其它的宾客表达欢迎之意。
安雅也随着李麟夫妇、和皮蛋、中恒一块儿入座。
约莫过了半盏茶工夫,司仪喊着:
“新郎新娘就座!”
顿时全场起了骚动,大伙儿纷纷起立,争睹新郎新娘风采,安雅虽有好奇心,却不愿伸着脖子彷如呆瓜一般鹄立,于是优闲地坐着,啃着瓜子。此时,她发现有对眼睛一直盯着她,主人是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士,咧着嘴朝她一笑,眼底一片笑意。安雅不理他,径自啜饮自己的饮料,但她估计那人大概会找机会过来。
当新郎新娘走过她这一桌旁边时,她也被挡住了,根本无缘一见。尔后,他们就座完毕,宴席开始,安雅远远地看了新郎一眼,只觉得甚为平常,不若中恒说得那么惊心。不过,她也只是偶一掠眼,印象并不真切。
席间,临轩不时注视着安雅。他的眼光几乎离不开她,心头兜着千种回忆,一下子缠在一起,紊乱不已。
安雅的美席卷了全场,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充满了眩惑力。大概只有两个人例外--一是中恒,他整个人心思都给钟忆占住了;另一个则是钟威,他压根儿没看到余安雅,除了偶尔看看低眉浅笑的林若兰外,其余时间大多给朋友占去了,忙着敬酒。
一直等到新郎新娘和主婚人一一酬谢宾客时,他们才来到李麟这一桌,安雅不禁抬眼举杯望向钟威。瞬间,她掉入了一个不能自己的境况中;钟威原本木然的眼神轻轻晃漾了一下,在那一瞬间,他们共走了一趟回忆之路:一九八七年冬天,一日黄昏,纽约下着雪。安雅记得很清楚,她开着车子,在风雪之中,沿着大街困难地前进,忽然道旁有两人向她招手,似乎很急切。于是她把车子开过去,忘了一些安全警语,冒险地打开窗子。其中一人用着极不流利的英语拜托她载他们一程,赶往飞机场。安雅见他们模样,又见停在路旁的车子,心想:是日本人吧。毕竟都在异国,于是慷慨允诺送他们一程。
另外那人戴着一副眼镜,裹着大衣,一直默默不语。他坐在前座,紧张地盯着安雅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深怕她出任何状况。安雅察觉了,用日语告诉他:
“我的驾驶技术还可以,放心吧!”
没想到他用英语回答: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国人。”
“真的?”安雅自然地溜口而出一句中文,掩不住他乡遇国人的喜悦:“怎不早说?”
“我也没说是日本人。”他的语气淡淡的。
“这个地区以日本人居多,所以我才误会了。”安雅觉得这人态度有点傲慢,明明欠了人情还摆出这副样子。一念及此,心里有些不快,油门也踩快了些,以致险象屡生。
那人彷佛知道她生气了,低低地说了句抱歉。安雅装作没听见,一路无话地把他们送到机场。
“到了,恕我不奉陪了。”
她的口气淡淡的,仍有些愠怒,注视着眼前这个倔傲的男人,发现他居然露着歉意的笑容,说道:
“谢谢-,假如有冒犯的地方,请-原谅。小姐,可否留下-的芳名住址,来日定当答谢。”
安雅看看他,笑着摇摇头:
“一样都是中国人,客气什么?祝你们一路顺风!”她看看外头:“希望飞机准时起飞!”她忽然被他眼镜后面的亮光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心弦,几乎有些迟疑。然而,倔强的个性使她故作潇洒地说了声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那人就是钟威。他曾再次造访纽约市,在芸芸众人中搜寻着她的倩影,结果当然是失望而返;安雅也曾经一度后悔没留下地址,后来日子一久也就淡了。
而今,两人双眸再次相遇,在安雅心中却已掺杂太多复杂的情绪了,钟威不仅是雪地的陌生人,亦是钟临轩的儿于,也是今晚的新郎。安雅恢复了自然,一抹笑意浮在脸颊,显得无限动人。
“祝二位白头偕老。”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钟威深深看她一眼,一抹捉摸不定的神情在眼中一闪而逝,旋即离去,只是从那一刻起,他不时回头注视安雅,甚至几次和她的眼光不期而遇。安雅最后只好仓皇走避,躲到化妆室调整心情。她未曾料到自己竟会落入这种局面,不管钟威是否就是那个雪地懈逅的陌生人,她都不应该如此怯场啊!
当她抚平心绪,重新补好妆,终于稳定地跨出化妆室门。孰料眼前站立的即是穿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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