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到这般田地,又不好明说出来,心上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走过去坐在马山甫身旁,伸出纤手来,紧紧的拉住了马山甫的手,大声说道:“倪勿要!耐勿要勒浪假痴假呆!搭倪去借得来!别人家倌人才有仔相好,送格一千搭仔八百洋钿拨倌人过年,也勿算啥希奇。只有耐格个人末,真真苏州人攀谈,拔出仔──”
陆韵仙说到这里说不下去,面上一红,不觉看着马山甫一笑。停了一停,陆韵仙又道:“别人家倌人敲客人竹杠格,蛮多来浪。耐倒自家想想,天理良心,倪阿曾敲过歇耐啥竹杠?听见耐到仔上海,常恐耐住来浪公司里向勿舒齐,赶紧叫耐到自家屋里向来住。一塌刮仔,才是倪一干仔搭耐开销,勿要耐出一个铜钿。耐想想别人家格倌人,阿有实梗样式?故歇倪一塌刮仔不过问耐借得五百洋钿,耐就是实梗格瞎二话四,假痴假呆。耐去问问看,勿要说上海滩浪,世界路浪阿有格号道理!”
马山甫听了,虽然觉得陆韵仙的意思狠有些儿不高兴,但是这一点儿后天长出的情苗,那里抵得过先天带来的贪念?想了一想便立起身来,朝着陆韵仙深深的打一个拱,口中说道:“承你的情,留我住在这里,一切都费你的心,我心上感激得狠!”
看官且住!这个打拱作揖,虽然是个男子在女人面上陪小心、拉交情的一件利器,但是只可以用在大家口角争论的时候,借着他作个和事老人;或者用在彼此有些情愫的当儿,借着他作个天然媒妁。若要把他当实实在在的一件东西,和那世界上天字第一号宝贵的金钱比较起来,不要说是打拱作揖,就是跪在地下磕破了头皮,也是不中用的。你们诸位看官要是不相信在下的说话,只消请你们诸位大家回去,把自己的夫人试验一下子,问他还是愿意天天给他几个钱,还是愿意天天向他打几个拱、叩几个头,就晓得在下做书的一番说话不是无稽之谈了。
闲话休提。只说陆韵仙见马山甫虽然对他打拱作揖的十分客气,却依然不提借钱的事情,不由得心上更加不快。若在乎日之间,陆韵仙见客人对着他这样小心,这般恭顺,自然心上喜欢。恰恰的这个时候是为着银钱上的事儿,非同小可。看了马山甫朝他打拱,非但没有一些儿喜欢的意思,心上倒反觉得厌恶非常,连眼睛都望着别处,不去看他。冷冷淡淡的说道:“勿要实梗嗫,拨俚笃进来看见仔,算啥格样式呀!故歇用勿着啥个打拱作揖,只要耐爽爽快快搭倪说一声到底那哼。有未有,呒拨末也呒啥希奇。”马山甫朗然说道:“我已经和你说过的了,如今年底的时候实在没有法儿。难道我们两个人这样交情,这点儿事情我都不肯出力不成?我看还是这样罢,你不论什么地方去通融几百块钱,只要过了年底,就有法想。明年正月里头我来还他就是了。”陆韵仙冷笑道:“谢谢耐说得实梗好听!倪要紧要借洋钿,一塌刮仔才是年底格开销,洛里等得到开年?等到仔开年是,倪也勿要借啥格洋钿哉!像耐实梗格大少爷,要借几百洋钿才呒借处,叫倪再到洛里搭去借?加二勿灵哉啘!”
马山甫听了陆韵仙这番说话,知道陆韵仙心上着实不快,假意说道:“虽然如此,但是你年底的开销又怎么样呢?我们两个人这样的交情──”马山甫刚刚说到这里,早被陆韵仙接过去说道:“好哉,好哉,勿要说哉!耐勿要提起倪两家头格交情倒也罢哉,说起交情勿交情格句闲话,真正叫枉空嗫!倪实梗格人末,阿好搭耐格马大少爷攀啥格交情?本底子也勿配啘!”
马山甫被陆韵仙说了这番话儿,心上也觉得有些鹘突起来,暗想:“韵仙的待我总算不差,如今年底的时候要问我借几百块钱,也不好算什么敲竹杠。”想到这里,心上便有了几分活动,想给他三百块钱。忽然心上又转一个念头道:“三百块钱的事情不是顽的,只要我把脸皮老一老,挨他几句说话便过去了,虽然受些冷淡,却究竟省了几百块钱。”想着,便坐在那里,也不开口。
陆韵仙见这样的激他,他还是一个老不开口,只得又道:“耐勿要当仔倪问耐借仔洋钿,呒拨还耐。耐借仔五百洋钿拨倪,来浪倪开年格帐浪扣末哉。”马山甫听了,心中暗隐:“这句话儿不过是随口骗骗人罢了,那有堂子里头的倌人问客人借了钱,肯在帐上扣算的道理?”想着便老着脸道:“你不要见怪,我并不是不肯和你出力,实在是力不从心。我向来不说谎话的,这件事儿委实的办不到。”陆韵仙听了,娇嗔满面的说道:“阿是真格呒借处?”马山甫道:“自然是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难道在我脸上有什么光彩么?”陆韵仙听了把身躯一扭,霍的立起身来。正是:
春风榆荚,还飞买笑之钱;十斛珍珠,不作缠头之锦。
未知陆韵仙说些什么,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