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娇今年十岁,满口的牙齿差不多都下岗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两颗门牙还把守着那张老嘴,嘴巴豁然有了黑洞。
娇娇是一条狗,一条母狗。
此刻它被医生按倒在照射台上,接受最科学最仔细的医疗检查。娇娇感到这样四仰八叉地躺着不仅难看,而且一点也不习惯,试图坐起来。医生却不管它感觉如何,竟死死地捏住它的脚,让它东侧身再西侧身。娇娇就有些愤怒,呼吸急促起来,舌头就滑出了嘴巴,准备用力挣扎,摆脱医生的乱来。
“乖囡囡,妈妈在这里。”说这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也就是娇娇的母亲。她站在娇娇身旁,温柔地与娇娇说话,不时地拍拍娇娇的屁股,摸摸娇娇的身体。
娇娇就听话了,有妈妈在,娇娇什么也不怕。
医生诊断的结果出来了。娇娇患了子宫内膜炎,很不幸的是,已经到了积脓的程度。医生建议最好开刀。
娇娇听不懂这狗医生到底说了什么,但看得懂主人的脸。娇娇看到这个比自己老四五倍的女主人长满了一脸的惊恐。
这种恐怖的表情,娇娇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女主人,生不出儿女时没流露过,发现丈夫在外面有新女人时没流露过,与丈夫离婚时更没有流露过,甚至,连她父母双亡也从来没有流露过。娇娇猜测自己这一生大概要完蛋了,自己完蛋后主人就只剩孤零零一人了。
主人在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说有狗的事要商量。娇娇发现此刻主人的嗓音竟嘶哑得比自己狂叫还难听。
很快,朋友急匆匆赶到了医院。这个朋友今天真不够意思,她竟独自来了,却没把娇娇的老朋友恬恬给带来。娇娇有些悲伤。
两个女人,再加一个医生,好像在那里开会。
娇娇竖起了耳朵听。娇娇在家里的时候,也经常这样竖起耳朵听两个女人一起聊啊聊啊,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好聊。有时候恬恬一起来的时候,就和娇娇在屋里做游戏,比如扑扑蚊子,逮逮蟑螂,或是故意把主人的鞋子叼来叼去,不时引得主人的侧目注视,还招来“你们两条死狗”的笑骂。
今天,她们又说到了“死”字,可就是没有笑。
主人的朋友说:“娇娇年纪大了,不能让它再吃苦头,暂时用保守疗法吧,只能每天往它的肛门里塞一颗消炎药。”主人听了,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医生说:“狗年纪大了,肝脏、胰腺等各种脏器都会出毛病,还易尿结石,一般衰竭而死,所以大多采用安乐死。”主人听了,使劲地摇头晃脑。
主人说:“我爱娇娇,我决不会让娇娇安乐死,我要送它自自然然地走完一生。”主人说完,眼睛就下雨了。
娇娇太熟悉主人眼睛里落下的雨了。十年了,娇娇与主人朝夕相处,知道这雨落下来的时候,总是主人最伤心的时候。所以娇娇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怎样安慰主人。
现在,娇娇不能袖手旁观了。
娇娇跳下了那个该死的照射台。踉踉跄跄地走到主人身边。主人见娇娇吃力地过来,也俯低身子迎上去。
娇娇一头扑进主人的怀里,片刻,又抬起头,伸出它柔软的舌头,小心翼翼地去舔主人脸上的两行雨。
主人轻轻地说了一句话。主人说:“现在,有的夫妻也不能保证在一起呆十年啊。”这话娇娇是听懂了。顿时,娇娇的眼睛也下起了两行雨。
那个该死的医生出去又进来了。把一包东西递给了主人。主人一边亲着娇娇的脸,一边劝慰着说“娇娇乖,娇娇坚强”
娇娇知道死期来临,生命行将结束,就更加深刻领会了主人的关怀,主人在它临终前的关怀,让它暂时忘却了死亡的痛苦。其实,娇娇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的痛苦。
主人的一只手挽着娇娇的脖子,一只手伸向了娇娇的肛门。
主人嘴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娇娇乖,娇娇坚强,妈妈不会让你死,妈妈是多么的爱你。”
但娇娇还是猛然感觉到有一种叫死亡的痛苦,从它的肛门开始,火箭一样地传递到了心里,传递到了头颅,继尔又传递到了牙齿。
“汪呜——”
娇娇终于看清了主人的嘴脸,它怎么也想像不到,亲爱的主人竟会瞒骗它,敢在它的屁股里面下毒手。
娇娇顺势一口,它仅剩的两颗门牙深深地种植在主人的脖子上了。娇娇这次使出来的,是一生中最大的力量。
主人倒在了血泊中。娇娇狂吠着夺门而逃。
娇娇边跑边对主人说:“爱你有多深,恨你也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