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嘴巴还吃不饱的形势下,母亲只得把她肚里那个只会增强我们饭碗稀薄的亲人割舍了,于是流产,村里人叫做小产。母亲大清早一个人来到镇卫生院,爬上桌子,忍着割肉的疼痛,让医生惨无人道地掏碎了一个生命。然后,母亲又一个人从镇上像卓别林一样地走回来,下午照例按时下地挣工分去了。母亲的行动让现在的人们无法想象。所以现在一有腰酸背痛,母亲总是把它们归咎于当初的这个忍痛割爱。
这工分,父母是当宝的,已经做到了分分难舍,本以为一年做到头,总可以把我养得白白胖胖。但事实上,他们的想法在那时有些孩子般的天真。也不晓得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反正,到年底分红的时候,我家险些成了倒欠户。倒欠户是个什么概念?倒欠户就是一家人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到头来,不仅得不到那时用白纸卷着的亮晶晶的几角几分,反而成欠生产队钞票的欠债户了。这决不是因为他们平时好吃懒做,吃着五谷想六谷,好吃懒做的是我而不是他们。我父母平时哪有什么好吃哟。我家的日子起初也并不是太穷,至少没有滑到要讨饭的地步,但我的父母在那时是吃着大麦想早谷,吃着早谷盼蕃薯,总想以寅吃卯粮的办法来缓解饥肠漉漉。我是被当作神一样供着的,不出工只会玩,却享受着一餐一小碗米饭的待遇。而凭力气吃饭、凭吃饭生力气的父母,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我胃口大增,把米饭吃得象小狗舔饭碗,他们就只能吃臭哄哄的从山里亲眷家里用谷调来的蕃薯丝,然后又用这臭食生产无限的力气,用这力气再去挣工分,挣了工分再自己吃蕃薯丝给我吃米饭。
挣工分度日的岁月里,我小小嘴巴能从父母嘴里夺口粮,吃饭问题算是得到了保障,因此我没有夭折。这是父爱母爱的充分体现。但有时候也有爱的残缺,这残缺就是那个时代因挣工分而结出的苦果。比如之前,我更小的时候,关于对我的照看问题,却是伤透了父母的脑筋。母亲的意思,小孩子总得有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来照看,但在那时,母亲的想法只能是一厢情愿。外公外婆说叫他们照看没有这个道理,他们要挣工分,照看孩子应该是爷爷奶奶的事。爷爷奶奶说,既然外公外婆不来照看,他们也不来照看,他们也要挣工分。他们这样争执的时候,我只会在地上床上乱爬。我母亲的婆媳关系因此后来一直也好不到哪里去。父母最后没有办法,自己也不能青天白日地看着工分流产,于是就把满地乱爬的我交给了一个畚斗。他们割稻种田的时候,把我放在田塍上,怕我跌落,还用一块脚布把我拦在畚斗里。于是,我在那里出神地看看蓝天看看白云,看腻了也偶尔看看蚯蚓看看蚂蚁,全部看腻后我就大哭大闹,想念母亲的乳头,要是运气不好,父母对我置之不理,我还必须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实在困了,就灰头土脸地倒在畚斗里了。所以,我的幼年,一直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畚斗成了我并不安乐的安乐窝。这都是因为工分,为了父母能挣养活一家的工分。
我家的日子后来是越发的难过,倒欠户的帽子最终还是戴上而且摘不下了。因为,在继我告别畚斗之后,我弟弟也坐进了畚斗。再后来,老是说不生个女儿死也不瞑目的母亲,也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两个大人拼命地挣工分,最终还是糊不住五张嘴巴。这个时候,父母的眼睛就贼亮贼亮地瞄准了我,他们恨不得这个胃口越来越好的我快点大起来,能像他们一样会挣工分,会自己养活自己。那时候,村里已经有不少学校里读书的人,可以趁周末的时候到生产队里参加劳动并获得虽然少得可怜的工分。父母看着眼睛就红起来,那是眼热。但父母对我的期望并不能促使我跳跃式成长,我还是按部就班地在那里一年长一岁,远没有达到挣工分的年龄。父母似乎很恼火。所以,我有时候就难免要成为出气洞,被骂作“饭桶”是家常便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把我废物利用。于是我把自己有限的力气投入到了无限的弟妹的哭闹声中,我过早地担任了照看他们的重任,并能假着凳子上灶台,以手臂为尺度在米中加水,把饭做得恰到好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早当家的穷孩子注定没有多少童年的欢乐。这是我至今刻骨铭心的一种感受。
等我终于出落成一个可以到生产队里挣工分的时候,似乎改天换地了,农村里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的奋斗目标和父母的朝思暮想,一刹那落了空。这真是天大的遗憾,我竟不能用自己的双手向父母证明自己毕竟不是“饭桶”
但事实已经昭示,正是这擦肩而过的挣工分,却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现在想来,我与父母辈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们是靠挣工分养家糊口的一代,而我们这一代,则是靠挣工资安居乐业的一代。他们挣的是并不能当饭吃的工分,而我们呢?我们是什么呢?我们竟是坐在空调埠头伸伸手动动嘴想吃啥就能吃到啥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