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躺着我跑着

    编者按 朴实的文字，洋溢着生活的喜气和一丝丝辛酸。  记不起那一年我确切的年纪，大概也就十来岁光景吧。

    十来岁的我总想着能出一次街，我们村里的老老小小称到镇上为“出街”去一次镇上就是出一次街。镇上有街，街上有店，店里要啥有啥，这是我脑子里留下的有关街的美好轮廓。街在村的五里之外，出一次街在幼小的我看来，显得那么遥远，况且还得一步一步地用脚实地丈量这路程。村里很少有人出街，因为连村里的癫佬都晓得，出街需衣袋里装些钱去花，那大抵要等到年边脚跟万不得已的时候。

    机会总是有的，用不着捱到年边，我出街的机会就来了。那天饭桌上父母悉悉索索地商量着卖猪的事。他们的话钻进我胸口，弄得我心潮翻滚，好像家里要卖掉的不是猪而是我。其实就是一种心理，焦急难耐的心理。于是我脑海里自然就浮出生产队那辆台风车上用黑漆写就的八个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决心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出一次街。我赶紧插嘴：“那，让我也跟着去好吗？反正明天我不读书。”父母用平时仔细看猪的眼光，很温柔地瞟了我一眼，竟然答应了。

    这一天我能听话地帮母亲干活。母亲说你去拔一篮猪草吧，于是我就到田畈里去割猪最爱吃的草；母亲说你烧一锅猪食吧，于是我听话在钻进了灶火口；母亲又说你给去喂喂猪吧，于是我听话地给猪拎去了食物；母亲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能如此听话，是怕父母突然变卦，经验告诉我，大人在很多事情上总是说话不算话的，他们可以答应你出街，但也可以出尔反尔，说你因为哪件事没做好所以不让你出街。我不需要这样的惩罚，更何况，到了街上，我的野心岂止是一碗混饨两只馒头。我听话的背后也总是暗藏着别的企图。

    卖猪真是件大事，父亲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双轮车“叽呀叽呀”地给两只对生活渐渐泄气的车胎打了气，打完气，父亲用中指在车胎上有节奏地弹弹，车胎就发出“咚咚咚咚”的响声，听起来像是在弹琴。其实父亲哪里懂得音乐，他不过会拉车种田而已，一头猪再重，也重不过二百斤，凭他能拉两千斤的力气，就是车胎全瘪了，一头猪拉起来他岂能不疾走如飞。可父亲还是那样做了，还挺庄严的样子，真叫人搞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打完气，父亲再跟邻居打了招呼，说明天早晨帮衬一下，邻居问帮衬做什么，父亲说帮衬提猪，邻居便频繁地点头，还露出羡慕的神色。这样的互帮互助，邻里间原本就是一粥一饭的平常，所以不必浪费言语。

    母亲有点数学头脑，她总自夸她是高小毕业生，算得上村里的最高学历了，所以理所当然地，头天晚上她就用家里那面破算盘辟里啪啦地算好了猪能卖多少钱。那一头猪，从它露出可以出卖的迹景开始，不知道已被主人家秤过多少回了，所以母亲对它的生长发育十分关注，尤其关注它的体重，我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母亲对猪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儿子身高体重的关注。就在这头猪确定要卖掉之前，它又荣幸地被我父母往称杆上抬过一回，尽管它“呜里哇啦”地极不情愿，可这一回的称杆被看得格外仔细，因为它的准确重量关系到母亲现在的算盘问题。

    我站在一旁看母亲脸部的表情，以为母亲一定很高兴，好比我考试得了一百分，虽然嘴巴上不说但心里在暗暗发笑一样，因为这头猪远远重过她的儿子，她这个儿子已经养了十多年，还得继续养下去，而这头猪，才一年时间不到就可以出栏换钱了。这样的好事，能不高兴？

    但我只猜对了一半。母亲还是嫌这猪份量不够。但母亲毕竟是女人，女人到底心细些。就说母亲，她就有办法让猪在一夜之间增加体重几十斤。她临睡前对家人的表态，让我对她肃然起敬。母亲说：“我再去给猪喂一次食，明天早起我再喂它一次，这样喂下去的东西就都成了斤量了。”

    父亲对这一套似乎没有多少热情，难免就招来母亲的牢骚，母亲说：“这事你不用管，你只管明天路上走得快点。”

    说完，我们都上床睡去，母亲提着猪食，摸黑走向猪舍。

    次日凌晨，我被我家那头猪的嚎叫吵醒。被吵醒的，自然还有全村的男女老小。我们一年到头都会在睡梦里听到猪的叫声，这种近乎临死前的哀嚎，是那么的千篇一律。我们的耳朵也练就了一种本领，能正确判断猪的叫声源于谁家，于是在被窝里生长一种人家有猪可卖的羡慕。所以在这样的村子里，没有一个人会对这种嚎叫产生同情。我就是在猪的阵阵叫声中兴奋地起了床。我冲出屋外，钻进了黎明前的黑暗。

    幸亏我起来及时，要不然真一点也帮不上大人的忙了。所幸的是现在我还能做一件事，就是用肩膀抵住双轮车的车把，确保猪被抬进车里时，双轮车不会因猪的挣扎而随地滑动。

    双轮车就放在猪舍门口。双轮车已经全副武装了。车里垫着一层稻草，两条板凳，凳面朝下，四脚朝天，正一前一后被死死地固定在车身里，那凳子的凹槽，正好用来卡住猪的身体，猪仰天躺在这里想翻身的话，决不会比劳苦大众翻身得解放更容易。

    现在整个村庄都被猪凄惨的叫声笼罩了。父亲、母亲还有那个来帮忙的邻居，把我家这头猪弄得极不耐烦，他们两个负责抓住它的四只脚，一个负责抓住它的两只耳朵，它的重量敌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所以它被抬起来了，它的狰狞和挣扎又暂时战胜了三个人的胆量，所以它又能着地了，于是它就这样被半抬半拉地从猪舍里请出来。它一定愤怒无比，吃得胖胖的，睡得好好的，不惹事不生非的，竟被人强行从窝里拉出来。它平时饥饿时逃出来寻食，吃过主人多少追赶和毒打，最后不得不在棍棒的指挥下乖乖地回到老窝。现在它现世安稳，还刚刚领教了主人给予它的慷慨大方，肚皮里填得再也撑不下，却意外地招来如此不测。所以它的叫声先前是委曲的，是疑惑的，继尔是哀求的，是痛苦的，等到三个人终于把它底朝天整个地抬起时，它的叫声分明是愤怒的，憎恨的，反抗的。当它终于被放倒在双轮车的板凳里，被卡得全身不能动弹时，它知道再嚎再叫也无济于事，它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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