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次伸出手来,用暖得泛粉的指尖把狐毛压下去一点,再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掖在耳后,又赶紧把手收回衣服里面。
赵称玄就在她旁边,说:“既然冷就回去,你跟着也没什么用。”
昭昧道:“我要出城。”
赵称玄说:“你要是想出去,哪一天不行。”
出城的管理早没有昭昧当初入城时那么严格,连难民也不再限制,只是有针对性地盘查某些可疑人员,像昭昧这样年龄首先就对不上的,想出城并不费什么力气。
昭昧说:“我偏要今天出。”
赵称玄再没说什么。
一行人走到城门处。相比往日,这里更冷清些,几名小吏站在简易搭建的棚子里,时不时有斜飞的雪洒进来。他们把两只手揣在袖口,盘问时走来走去。
见到昭昧时,小吏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就不耐烦地摆手。等她过去,小吏的眼神落到赵称玄这些人身上,表情热络些,寒暄道:“赵娘子,今天这天气,你们还要出城去啊。”
“嗯。”赵称玄道:“今天这天气,才该出城。”
“……也是。”小吏肃然起敬,脸上又露出难色:“只不过咱们上边下了命令……”
赵称玄会意:“你们该查就查吧。”
“好嘞。”小吏立刻扬声,招呼另外几个人凑过来,说:“麻烦娘子们把面巾摘下来,给我们看几眼。”
丹参和另外那个声音清亮的女子都身材高大,站在队伍前方,她们率先摘下面巾,露出脸来。昭昧初见丹参时,丹参一身白晃得她以为见鬼,可面貌却透着股仙气儿,相比之下,旁边的女子长得粗糙些,像是贫苦出身,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尤其开口时,声音悦耳。
“看过了没有?”她问。
小吏仔细对照着手里的画像,又细数着旁边标注的特点,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女子瞄了一眼画像,问:“这人是女的?还是男的?”
小吏随口道:“女的。”
女子接话:“看着不像啊。这头发,是多少年没洗过吗,还有这乱糟糟的刘海儿……”说着,不自在地理着鬓角,生怕发丝哪里不服帖。
“谁说不是呢。”小吏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找到了知己,忍不住说:“不过她常年混在男人堆里,肯定也混成了个男人婆,哪像娘子您……”
旁边丹参“扑哧”一乐,推开女子,挤到面前来:“你们再闲聊下去,我们不知道又要排队多久了。”
小吏显然认识丹参,殷勤笑道:“您不用查,咱们谁不认得,赵娘子的高徒嘛。”
丹参轻哼一声,让出位置来。
一个接着一个,一群人接受检查,都走出城门去。
城门外,还有些难民聚集在这里,于她们而言,进城与否已经不再重要,都是在等待死亡到来。洪涝带来的灾害似乎在大水退去后变得越来越远,可事实上那只是开始。第一波难民已经被卷入洪水,成为退潮后留在岸上的尸体或几只不成双的鞋子;第二波难民逃过了洪水,却面对粒粒可数的救济粮,空望着高大威严的城墙;而第三波难民,即将迎来寒冷的冬天,而毁在水里的属于这个冬日的粮食再不会生长出来,直到第二年的秋天。
恍惚间,昭昧想起自己是怎样一步步走到这里,还想起那些在她眼皮子地下死去或濒临死去的人——那些人里,有的死在她手里。
医者们已经见多不怪,迅速进入状态,四散开来,慢步走进衰弱的人群。丹参站在赵称玄身边,没有走,昭昧也没有走。
丹参旁边的那个有着清亮声线的人也没有走。
她像全身都泡在柳絮里,忍得几乎战栗,几次抬手想要抓头发,最后生不自然地一折,去理鬓角。对上昭昧的视线,她按下手臂,没好气地说:“你看什么?”
昭昧仍打量着她,太专注,不自觉就歪了歪头。
陆凌空又撩她一眼:“有什么好看的?”
昭昧说:“奇怪。”
丹参亲热地搭着昭昧的肩膀,笑嘻嘻地问:“什么奇怪?奇怪她居然能扮成这副模样吗?”
陆凌空此时的形象和往日里差得很多,平日里总是乱蓬蓬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总是遮住眉眼的额前乱发全部拢起来,露出宽阔的额头和直射的目光。
丹参转向陆凌空说:“你还是这样看起来顺眼,为什么偏要把头发抓得那么乱?”
陆凌空理鬓角的手顿住,慢慢放下来,嗤笑一声:“我乐意。”
丹参惊讶地问:“但是你看起来也觉得难受啊?”
陆凌空一顿,不接茬,看向昭昧,下颌绷紧,欲言又止,吐出一句:“我走了!”
昭昧看着陆凌空的背影,若有所思。
“还发呆呢。”丹参拍她一下。
昭昧开口:“只要换身装扮,就能换一个人吗?”
“嗐,你还纠结这个啊。”丹参说:“想要找人,除了画张似是而非的图,也就只能列出些特征,什么头发长短、皮肤颜色、口音步态的。可除了脸,什么特征不能改变?就是脸,也可能认不出来呢。”
昭昧看她:“如果这些都不能确定一个人,那什么才能做到?”
“或许,”丹参想了想,说:“是骨相吧。不管外在的怎么变,骨子里的东西总是不会变的。但是,即便是医者,也很难看穿一个人的骨相……”
“丹参!”有人打断她的话。
昭昧转过去,见到不远处一位医者正向这边招手,还唤:“阿昭,你也来!”
这可奇怪了。她们是为了治病救人来的,真的遇到棘手的病人,叫丹参就算了,叫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