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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外面的篝火熄灭后,男人们吆喝着上马,趁夜去做大买卖。
长孙信和我同住屋,他住外间我住内间。我习惯了晚上听他在外间打呼噜,猛地一安静,我反而很不习惯。躺在床上辗转不安,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口那片天从浓黑变成淡黑,再变成朦朦亮。终于,我忍不住穿上衣服,出门吹风。
很巧,大嫂也披着衣服站在大道中间,不安地朝寨门方向张望着。看见我,她和蔼地笑起来。
我走到她身边:“长孙信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她有些惊讶,好像没料到我会主动和她说话,但随后她就恢复了正常:“快的话一天就够了。”她眨眨眼睛,探究地问“聂姑娘在担心阿信?”
我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他不回来我睡不着觉。”
大嫂轻声一笑:“聂姑娘想什么说什么,真是个小孩心性,今天我的嘴损了些,姑娘别怪罪。姑娘人长得极美,可惜,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不然,我倒想撮合你和阿信,我看阿信挺喜欢你的。”
“咕——咕——”黑呼呼的树林里,一只猫头鹰像是被什么吓到了,惊叫起来。
“晦气的夜猫子,”大嫂骂了声,又和颜悦色地继续说道“有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说。我家阿信是个实诚人,做流匪也是这世道逼的。等天下太平了,我们还得找个地方过安稳的小日子。长孙家就剩阿信这一根独苗,他的媳妇,一定得是那种又能生又能掌家的女人。姑娘你是仙女一样的人物,风吹都会化的人,迟早会离开我们,去过金筷银勺奴仆成群的日子。阿信这孩子在你眼中只不过是浊物一枚,我求你离他远点,别让他犯糊涂。”
她的话又多又无趣,口气既像请求又像命令,我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有些厌烦。但她就在我身旁,我也不能一声不吭,对她无礼。想了想,我劝道:“大嫂,我有相公的,来这之前我在等我相公,来这之后我的一切都由你们安排,我帮不了你什么。”
“唉,小妮子你听不进好话是不是?”她猛地提高了声调,眉毛倒竖。
见和她没法沟通,我懒得跟她再讲,抛下唠唠叨叨的她,转身回屋。
躺在床上,我有些迷惘。她说我迟早会离开,什么时候呢?离开后,我又能去哪?者童,才和我成亲一天就与我分开的相公,我每天坐在山顶等他,到现在,坐在山顶已变成了一种习惯,他却还没来,我还要等多久?
想着想着,我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人摇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头顶上是长孙信那张带着狡黠微笑的脸。
“你回来了,怎么样?”我睡眼惺忪地问。
“收获颇丰,抓了几个肉票,有惊喜要给你。”他用眼示意了一下旁边。
听说这次行动进展顺利,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看,衣架上挂着一套繁复的粉紫色华丽长裙。
长孙信得意地说道:“漂亮吧,我挑了半天,就这件最美,喜欢吗?”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喜欢,这种款式的衣服我以前也有,14岁生日的时候爹爹照彩虹的颜色和不同的花样给我做了四十九件。”
听到我的感谢,长孙信反而收起了笑容。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没什么,”他讪讪地站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说道“喜欢这件衣服就送给你了,戈其明天成亲,最好穿得体面点。”
“哦,谢谢。”
他“哐”的一声将门甩上,连客气话都没说。
穿戴整齐后,我推开外间的门,顿时愣住了。
外屋多了好些东西。墙壁上挂着一副松鹤延年图,角落里放着一个红漆雕花立柜,立柜上堆着笔墨纸砚,扇子,笔架什么的。竹床上多一张红木矮几,矮几上有一个白瓷净瓶,里面插着几支鲜艳的亮蓝色花朵。
一个身穿米色广袖长袍,头扎蓝色发带的男子,背对着我站在屋子中央。
“你是?”我问。
他慢慢地转身,刷地一下撑开手中的扇子,抬高下巴:“如何,本公子好不好看?”
器宇不凡,非常好看,可惜比不上爹爹。
“好看。”我说完便朝门外走去。
他赶紧伸手拦住我,桌子上茶杯茶碗被他的大袖一骨碌扫落在地:“我有根丝带不知道怎么系,帮个忙。”
没办法,我只好帮他系衣带。
“这些东西都是新抢来的,你家也肯定有,你觉得它们的位置摆放得如何?”他问。
看来他们这次真的收入颇丰,把别人的家具都抢来了。我一边帮他系带子一边评价道:“松鹤延年图摆在卧室不合时宜,况且这画不是大家手笔,污人眼睛。雕花立柜不是千年松木做的,看着有些显寡。矮几倒不错,上等红木,雕工上乘,可这东西是放在卧榻上的,不能放在竹床上。那几支花倒很好看,你在哪采的?”
“河边!”
听他口气不善,我奇怪地抬起头望着他。
只见他双眼鼓鼓,脸颊通红,活像一头气哼哼的公牛。
“不舒服?”我问。
“没有!”他猛地转身,走过去扯下那副松鹤延年图,又单手拎起雕花立柜,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洪虎——”他站在屋檐下大声喊。
“唉。”
“你挑的东西,全是崴货,给我全劈了,烧火做饭!”
“二当家,这都是上好的,哎呦——”
他好像生气了,脾气真坏。我拈起他留在桌子上的扇子,发现上面一片空白,一个有趣的想法突然从我脑海中闪过。我可是聂露儿,聂倾念才貌双全的女儿,我要炫耀一下我的长处。
不一会儿,他冷着一张脸回来了:“你在做什么?”
我坐在竹床上,靠着矮几磨墨:“你的扇面上什么都没有,我弄点东西上去。”
他也有了兴趣,坐到我旁边:“弄什么?我看别人的扇面上都有字,要不写三个字“三当家”要不写我的名字“长孙信”?”
我鄙视地瞥了他一眼,神气十足地拿起了笔。
裹着淡淡野百合香的山风从窗口吹进来,温柔地扑在我脸上,撩拨着我耳边的长发。白瓷净瓶里的蓝色花朵颤抖着,像几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长孙信趴在我旁边,眼睛半闭半睁,懒洋洋地看着我的笔尖。英气逼人的侧脸清晰而立体,耳垂上的紫水晶耳钉浮着淡淡幽光。忙了一个晚上,他肯定累了。
在这个祥和的环境里,我的心情久违地平静,画笔的速度也不由慢了下来。
“露儿大作完成!”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满意地搁笔。
“终于画完了?”长孙信抹抹嘴角的梦口水,直起身,看了看我的画“你画的是什么,狗尾巴草?”
满心期待赞美的我有些不悦:“什么狗尾巴草,这是兰花。”
他挠挠头:“兰花有这样的吗?有的叶子淡有的浓的,还花叶一色呢。”
我语噎,画兰花是我最擅长的事,爹爹曾夸我的兰花墨色富于变化,叶子舒展流畅,清新自然,朴茂动人,深得他的真传。想不到在长孙信眼中,我的兰花竟然是一蓬乱草。不过为了证明我的能力,我还是耐心地解释道:“画画,用笔不讲究工细,画出意态神韵即可。”
长孙信睡眼惺忪地看看我,又看看扇面,突然大梦初醒般点点头:“听你这么说,好像真是一丛兰花。”
他说谎的时候面部显得特别激动,我有些泄气:“哦。”
“哇,不仅像,就是兰花嘛,活脱脱几朵兰花嘛。”
我无精打采地收拾笔墨,不想再答话。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兰花,比牡丹还好看呢,我一定得带着这把扇子出去炫耀一下。”他越说越离谱。
我撅着嘴,低着头,只顾收拾东西。
突然,他飞快地凑过来,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别不开心,你比兰花还漂亮。”
我呆住了,捂住脸,扭头看着他。
他也笑盈盈地看着我,冰眸里闪着璀璨的光芒,摄魂夺魄般美丽。
忽然,他又凑了过来。我回过神,避开了他的吻。
“我有相公。”
这时,洪烈在外面大声喊:“二弟。”
他没作声,滑下床朝外面走去,走到门口,他回头望着我,嘴角荡开了一抹野性十足的笑:“那也叫相公?”说着,他使劲拍了拍胸脯,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比他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