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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劳燕分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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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主任李正任业务处处长,张亮任副处长。办公室原副主任程振鹤任办公室主任,任凭任办公室主任科员。副书记宣布完任命以后,秦局长就开始念任凭写的讲话稿了,什么机构改革的意义了,什么大家要服从组织原则了,什么要搞好方方面的关系了,全是大道理。任凭自己听着就厌倦起来,坐在后面的人也开始小声议论。

    “这叫什么机构改革?说是减员多少多少,越改人越多了。”坐在任凭左边的一个理着平头的小伙子说。

    “都是为革命工作那么多年了,不让谁吃饭呢?改革就是让老家伙退下来,给年轻人让让路罢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头发半白的男子说。

    “这下热闹了,这么多领导,怎么分工呢?再说,谁干活呢?”小伙子说。

    “这不是咱考虑的事,只要发的钱多,都当局长我都没意见。”白发的男子说。

    会议结束后,整个机关就像蚂蚁行雨一样动起来,房间内、走廊里桌椅擦地的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的吵吵声就像是大规模上访者冲进了大楼。任凭已经先期到位,所以不存在搬家的问题。他泡了一杯茶,拿起当天的报纸看起来。他看报纸,喜欢寻找自己感兴趣的题目,发现目标后再深入进去。报纸上有两条消息引起了他的关注,一条是人事局考试录用公务员公告,近期内市直机关要通过考试录用五百名公务员,年龄三十岁以下,学历全日制大学本科毕业,工作与否不限。因为机构改革减员刚结束,所以现在录用公务员就显得有点滑稽。可能人事部门高瞻远瞩,考虑到公务员队伍的年龄结构问题。另一条消息是下岗女工刘咏梅勇斗歹徒,获见义勇为奖五万元。任凭感慨万千,同时也倍感欣慰。这个刘咏梅肯定是柳钦佩的老婆无疑,因为报纸上刊登的有照片,从照片上看,她打扮得相当时髦,面对镜头神采飞扬,估计她已经在她的行当里站稳了脚跟,否则不会那么光鲜。消息说,有一名持枪男歹徒冲进银行,抢劫了十几万元巨款后逃窜,正好被路过的刘咏梅碰上,于是不由分说就追了上去,歹徒在逃跑的过程中向她连开两枪,都没击中她,最后歹徒的子弹打尽,逃进了一个家属院,终于被勇敢的刘咏梅生擒。任凭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为了避开命运的鞭挞,找一只洞穴和一块墓碑躲起来”(蒙田语)的同学柳钦佩。他虽然是须眉丈夫,却不如一个柔弱女子勇敢坚强,恐怕他到阴间也不会有大的作为,估计也是一个怯懦的小鬼吧。

    下午老庞没来,这些人很自由,几乎不受任何人控制。任凭坐在办公室里出神,那张翻了几遍的报纸就像嚼干了水的甘蔗,再也没有什么味道。电话一般一天不会有一个,上班这几天他就接到过一个电话,那是秦局长找他写材料的。也没有什么人光顾他的办公室,不像过去,办事的人能将他的门槛踏破。任凭四顾茫然,打开抽屉胡乱地翻看着。抽屉里有那三个女人写的三封信,还有成雁送给他的像册和书。他看看这封信,又翻翻那封,几个女人的形象交替在他面前出现,有的哭有的笑,还有的抱住他的肩头撒娇。唉,一切都结束了,三个女人都成了昨日黄花,他现在是孤家寡人,身边除了拥有不热不冷的老婆外,什么女人也没有。忽然他空落寂寥的心一沉,眼睛里扑出两滴泪来,他将三封信摞在一起,寻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慢慢地走到墙角的垃圾斗旁边,“嗖”地一声打着了火机,让火苗接触了那三种信纸的一角。在打着打火机的一刹那,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就像自己是纵火犯一样。三个女人从来没有见过面,现在她们的信却见面了,如果这些信有灵,它们会互相鄙视地说任凭是最爱自己的,也许会互相谩骂和攻击,直到打得头破血流为止。女人是最善妒忌的生物。

    信慢慢在那张铁搓斗里燃烧着,任凭看见一股像鬼魂一样的轻烟缓缓升腾,中间里挟着片片纸灰。他觉得这火烧掉了他对几个女人的思念,烧掉了自己过去一段曾经辉煌过的生活。

    电话突然响起来,响声有点像是野地里的幽灵。任凭不慌去接电话,而是拿来水杯将搓斗里的余火浇灭。然后又慢腾腾地走到电话旁,那电话却停止了尖叫。不响正好,省一口热气暖暖肚子更好,任凭想。他正准备离开,电话又响起来,看来打电话的人知道他在,所以打得很执着。

    任凭拿起白色的话筒。原来是李南山。

    “你手机为什么不开呢?”李南山在电话里说。

    “没电了。”他应酬道。实际上是他心烦,故意把它关掉了。

    “晚上出来坐坐吧,给你解解闷。”李南山说。

    “算了吧。我没那心情,烦着哪。”任凭有气无力地说。

    “来吧。你没听说吗?烦恼的人找朋友诉说诉说,烦恼就少了一半。”李南山半开玩笑地说。

    “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不去了。”任凭仍然懒懒地说。

    “来吧,有事。还有崔子建,好久没在一起坐了。”李南山坚持说。

    “好吧。”任凭总算答应了。

    “六点半,杏花饭店门口见。”李南山说完挂了电话。

    晚上任凭不好意思骑自行车去,打了辆的士去了杏花酒店。他想起自己第一天调到城建局上班裴京就是在这里给自己接风的,酒店的豪华气势依然如故,然而吃饭的人却是两种心情了。

    李南山和崔子建已经在门口等了。他们三人略作寒暄,就走进了大厅。李南山问有没有小的包间?小姐说很抱歉,没有了,大厅里还有一个四人小台,请三位坐那里吧。任凭说大厅就大厅吧。李南山不情愿地跟着服务小姐走去。

    整个大厅已经坐满了人,只有一个角落的小桌子空着。崔子建不禁吃惊地说道:“这不是上次我们坐过的那张桌子么?”

    李南山说:“就是那张。人生从一个起点出发,往往又回到这个起点,起点就是终点。人生的轨迹其实就是一个圆哪。”

    崔子建说:“你说马克思说的螺旋上升是这个意思不是?”

    李南山边坐边说:“道理是一样的,螺旋状不也是一个圆吗?不过他更强调发展罢了。”

    听着他们关于圆的讨论,任凭没有插话。他的有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木然地坐在李南山和崔子建的对面。

    李南山让崔子建点菜。然后对任凭说:“老任,还为你职务的事耿耿于怀吗?”

    “有谁能逃脱这些世俗的东西呢?”任凭说。

    “何必呢?官场进退升降是常事。你应该有一种达观的态度啊!”李南山说。

    “谁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只是到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任凭沮丧地说。

    “是啊。可能你度过这个阶段还有待时日。来,我们两个给你消愁解闷!”李南山说着抓起服务小姐拿来的白酒,倒入三只大玻璃内。将其中的两杯端到任凭和崔子建面前,然后端起杯来和两人碰了碰。三人都端起来喝了一口。

    崔子建端起来酒杯说:“今天一方面对李南山升官祝贺,另一方面也给任凭解闷,来喝!”

    任凭诧异地问:“李南山升官?升什么官?”

    崔子建说:“南山升司法局副局长了。”

    任凭惊奇地叫道:“好个李南山,你真存气呀!”

    李南山说:“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处长都当四五年了,也该轮到了。子建也该祝贺啊,他刚到文艺处当副处长。”李南山看着崔子建说。

    崔子建不好意思地说:“别说了,说了丢人。你们都是正科、副县了,我才刚解决个副科,到老死也撵不上你们了。”

    任凭说:“祝贺二位啊,啥时候你哥要饭到你们门前,别放一条大黄狗来咬我就行啊!”

    李南山说:“说这话的人应该罚酒!咱们三个有福同享、有难同挡,要是在旧社会肯定是结拜弟兄了,结拜弟兄是啥感情?”

    崔子建接着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对,来,干了!”李南山说完,喝了一大口。任凭和崔子建也分别喝了一大口。

    崔子建放下酒杯说:“任凭,我觉得你在文学上很有才气,你走文学创作道路吧,我以后到文艺处了,可以给你提供一个阵地,不管是啥稿子,只要和文学有关的,都可以发,保证稿费按最高水平支付。”

    任凭叹口气说:“俗话说人过三十不学艺,这个年龄再改行谈何容易啊!”

    崔子建说:“实际上文学作品这东西有一定的生活后才写得深刻,像湖南那个王跃文,在官场混了好多年,结果写书后一鸣惊人。我们省的张一弓,四十多岁了才真正开始搞创作,取得了很大成就,古今中外,多了。要我说,你就写官场的生活,准可以。”

    李南山也说:“就是,条条道路通罗马,文学本来就是咱们的老本行嘛。我看有很多作家,一本一本地写啊,水平也就那么回事,说不定老任还真能一鸣惊人呢!”

    任凭苦笑着说:“谈何容易啊!那些作品可不是吹口气都成了,那都是多少个不眠之夜才能弄成的东西,以前在调研局的时候还可以,现在已经浮躁了。”

    李南山说:“先树立信心啊,自己先泄劲怎么行呢?来,喝酒,给你打打气!你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你应该站起来。”

    崔子建也说:“记得海明威说过一句话:“人被打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打倒。’这点小跟头算什么?我认识几个人,进去后叛刑十几年,结果坐了四五年牢就出来了,出来后仍然活得很乐观。”

    李南山:“失当,失当。怎么能拿这跟老任比?老任还是正科级嘛。”

    崔子建说:“我这是比喻嘛。”

    三个人说着,一瓶酒就下肚了。崔子建说:“不喝了吧,南山?”

    任凭突然红着眼说:“喝!再拿!”

    李南山和崔子建都吓了一跳。崔子建觉得任凭喝多了,建议说不再拿酒了。李南山说:“喝吧,大不了喝多了把他送回家。”

    于是他们又要了一瓶。任凭拿着酒瓶,给李南山和崔子建各倒了半杯,自己也斟上半杯。然后端起酒杯来喝道:“都喝,什么话也别说!”然后自己一饮而尽。

    李南山和崔子建吓呆了。他们知根知底,任凭大概有四两的酒量,发挥好了能喝半斤酒。现在任凭喝的有半斤多了,况且是一下子喝下去二两多,太猛了。李南山把自己的酒喝完说:“现在谁也不能再喝了,咱们唱歌去!”说着,就叫小姐过来买单。然后从任凭手里抢过酒瓶,放到脚下的地板上。

    李南山付过钱后和崔子建站起来,拉住任凭的左右胳膊,要他走。任凭的嘴里却嘟囔着:“酒,喝酒……李南山当局长了不叫我喝酒……”

    李南山和崔子建出了门,让崔子建扶着任凭,自己去停车场开来了一辆红旗轿车,这是他们局新配的专车。他停住车后又下来,扶住任凭上了车。实际上任凭喝的只有八成醉,并不是烂醉如泥。不过人在情绪低落的情况下对酒精的抵抗能力差一点而已。

    李南山驾着车,上了一条大路,向南开去。他问崔子建到哪个歌厅去?任凭却抢着说:“月季园!月季园!”

    “月季园早让警方给查封了。”李南山说。

    “查封了?那不是市里一个秘书长开的吗?”崔子建问。

    “秘书长?你知道谁的后台?实际上的后台是管组织的张书记。张书记调走后,管政法的书记批示坚决拿掉这个淫窝和黑窝。这位政法书记和张书记又有矛盾,那位秘书长也挡不住了,结果黑社会老大被逮捕了,店也查封了。”李南山说道。

    “那我们回家吧。再说任凭喝醉了。”崔子建说。

    “你这不是寒碜我吗?说好的事,怎么变卦呢?我看他没事。我带你们去一个新地方。”李南山指了指任凭说,红旗车稍加了一点速度。

    这时任凭突然说:“谁说我……喝醉了呢?我给你们唱个歌听听……”

    说着竟然断断续续地唱起来:

    手拿碟心敲起来

    小曲好唱口难开

    声声唱不尽人间的苦

    先生老总听开怀

    ……

    任凭唱歌竟然比说话来得流利,也许人喝多了酒更善于形象思维。

    李南山说:“我说行吧,瞧,他已经急不可待了。”

    崔子建突然问:“任凭上次离婚,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李南山回答说:“离个鸟啊!还没办成就出车祸了。倒是我最可怜,经过了那么多年又成了单身汉了。”

    崔子建说:“最可怜的是我,你们都有情人了什么的,我有什么?”

    李南山说:“你有婚姻,美满婚姻。”

    崔子建文绉绉地说:“此言差矣。我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任凭突然睁开眼问:“李南山,你的那个学妹……情人呢?你干脆……娶了她算了!”

    李南山惊喜地说:“你没醉啊?谢谢,还在操我的心哪!告诉你,我们早就断了,学生妹,不成熟,怎么能做老婆呢?再说我刚刚逃出来,怎么又进这个藩篱呢?要知道,美满婚姻我还没见到过呢。”

    说话间车子就停在一家叫含羞草歌厅门口,李南山让崔子建先扶着任凭下去,自己开着车,将车远远地停放到一家饭店门口,李南山很快走过来了,边走边说:“小心为妙,小心为妙。”

    他们三人几乎是并排走进歌厅,任凭挣脱了两人的搀扶,晃晃悠悠地往歌厅内走去。

    还没到吧台的时候,一个个子高高,身穿华丽服装的女子迎了上来,任凭认出是丽丽。

    “丽丽,你怎么……在这里?”任凭酒又醒了一大半。

    “哎呀,快请进吧,我的大处长。”丽丽一边说着,一边打着请的手势,然后高叫:“三位贵客,小青过来领到楼上去!”

    任凭突然冒出了一句:“我找皎月!”

    丽丽马上说:“她不是告诉你去深圳了吗?”

    “我就要……她。”任凭红着眼说。

    “先上楼,先上楼。”丽丽招呼着大家向楼上走,这时过来一个挺清爽的女孩把他们引向楼上,楼上有一个小玻璃房,里面大约有十几个小姐在那里待客。女孩说:“先生挑吧。”李南山让崔子建先挑,崔子建不好意思。这时任凭又说:“我不要……除了皎月谁也不要。”

    李南山说先去房间,我来挑。崔子建把任凭扶到一个包间,任凭一下子摔进沙发里。

    李南山领来三位姑娘,并对谁陪谁进行了吩咐。一位瘦瘦的姑娘坐在任凭身边,任凭眯着眼推她道:“不是……她,不是她……我要皎月……”

    那位小姐难为情地对李南山说:“先生,你看……”

    李南山说:“他喝多了,你招呼好他。”

    这时任凭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皎月的名字,慢慢地他就歪到沙发上睡着了。

    “十一”快到了,任凭突然想到自己五一节的时候的辉煌。他现在他所在的楼层是十八层,这一层基本上都是领导,这几天他发现领导的门口人多起来,去卫生间的时候,总是见每个领导门口有四五个妙龄女郎在等候。任凭当然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自己也曾经被这样的造访者包围,从而应接不暇。现在那些已经成为一种回忆,成为一种凝结了的辉煌了。

    这天裴京打电话让任凭过去一趟,他放下电话后走进裴京的办公室,只见裴京一边黑着脸,一边用右手在桌子上摔着自己写的材料说:“这是什么材料?简直是小学生水平!层次不清,句子颠三倒四,数据概念模糊,甚至还有错别字!回去重写,连夜加班,明天早上拿出来!”

    任凭的头嗡地一下懵了,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真想拂袖而去,从此离开这项工作,再也不受这厮的窝囊气。但是自己现在干的就是这项工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他强压住怒火说:“就这么高水平了,看着办吧!”

    “你说这话是不负责任!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还有没有一点党性?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裴京摆出局长的架子来。平心而论,在机关是没有什么严格的等级之分的,人们之所以对上司那么唯唯诺诺,那是因为想有所求,求上司的美言,求升官。如果什么都不求了,那就会生出胆量来。俗话说无欲则刚,一点也不假。任凭现在就处于这个状态,他突然跳将起来,像一头暴怒的公牛,红着眼睛绕到桌子后面,左手上去就抓住了裴京的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像吐出一串钢蹦似地说:“姓裴的,你别欺人太甚,你别忘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自己做了事,还往我头上栽,你是不是人?你知道不知道,成雁因为你她……她自杀了!你良心有愧没愧?”

    裴京突然被眼前这种景象弄傻了,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我……”

    “你少装蒜!你心里最清楚,你的眼睛正面看我,别往旁边看!”任凭厉声说。

    裴京的眼睛似乎遇到了强光,眼睛看一下任凭后马上就离开了。嘴里说道:“你别胡闹,你冷静点……”

    “我冷静得很,我真想揍你一顿,但是你披的还有一张局长的皮,恐怕你下不来台,明白不明白!”任凭说着,左手往下一丢,裴京重重地摔在了皮椅上。这时保安等人听见这里的吵闹声跑了进来,把任凭拉开了。

    任凭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气还没有完全消下去,老庞摘下眼镜不解地问任凭发生了什么事,任凭也不好跟他说什么,只是应酬了一句“没什么”就开始慢无目的地翻桌子上的报纸。

    看了一会儿就觉得实在无聊得很,干脆拿起成雁赠给他的那本《辛弃疾词选》,起身走出办公室,进电梯,下电梯,来到大街上。最近他常常看这本词选,渐渐地又找回了在调研局时的感觉,那种遁世的、游离于古圣人心中的感觉。读一个人的书,就是跟这个人交谈,就是听这个人讲话。法国思想家蒙田就说他有三种交往,除了与男人和女人交往,最重要的是与书交往,因为与书交往可以让一个人受益终生。

    任凭看看表,才下午四点半,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到哪去呢?回家吧,实在没劲,自从他的腿好了以后,他和妻子就恢复了出车祸以前的状态,两人不热不冷地相处,一般是乔静做饭,做好饭就例行公事地叫任凭一声,任凭也例行公事地去吃,吃完了自己觉得应该干点什么,于是就扭开水龙头刷锅,刷完锅就去卧室兼书房看看书,妻子看电视,女儿做作业,三个人就像是马路上的几个车道一样互不相扰。以前当处长的时候,自己晚上不是出去喝酒,就是在娱乐场所泡,现在猛地闲下来,还真是不太适应,所以他觉得家实在是一个既令人爱又令人恨的地方。人确实离不了家,像上次自己出车祸,没有家没有乔静的照顾是不可想象的;好了以后又觉得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清净,省得闹哄哄的心烦意乱。任凭这种感觉实在有违道德,稍加思索就可以将他驳倒。

    他顺着一条大路慢无目的地向前走,不久就到了那个熟悉的、曾经令自己脸红心跳的小花园。他慢慢踱进去,一股清爽的草气迎面扑来。西边天空中的云杂乱无章地排列着,就像是一块画布上突然泼上了灰色的颜料。太阳躲进了那灰色的后面去了。园中的草已经显出秋日的疲态来,叶梢部分干枯焦黄。惟有园中一角的那片竹林,仍然显出高风亮节,与往日无异。任凭踏上了那条石板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和成雁在这条石板路上走的情景,他们试图在石板路上齐步走,却怎么也走不齐。好象预示着他们同走这样中间有沟壑的小路本身就很荒唐,掉进沟洼里那是必然的。他沿着石板路慢慢地走进那片竹林,突然惊飞了许多麻雀。他们“喳喳喳”地叫着,好像那里就是他们的家,任凭的闯进打破了它们平静的生活。任凭看到自己曾经和她相拥相抱然后她又像小鸟一样惊飞的地方,不禁潸然泪下。斯人已去,唯竹尚存,岁月几何,变化如是,怎不令人黯然神伤!

    过了好久好久,任凭才恢复了平静。他翻开成雁留下的那本《辛弃疾词选》,找了一首《鹧鸪天》,轻轻地吟哦起来:

    欲上高楼去避愁,

    愁还随我上高楼。

    经行几处江山改,

    多少亲朋尽白头。

    归休去,去归休,

    不成人总要封侯。

    浮云出处元无定,

    得似浮云也自由。

    是的,人为什么总要苦苦地追求封侯呢?做一个平民百姓,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像闲云野鹤一样自由自在,不也是一种境界吗?那么自己还在耿耿于怀自己的处长位子干么呢?浮云是一种境界,大概成雁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她已经变成缭绕于美丽的九寨沟青山绿水间的一朵浮云。

    “十一”悄悄地过去了,任凭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没有人给自己打电话,没有人上门找他,也没有人邀请他出游。他带上女儿到动物园转了转,女儿高兴得直在他的脸蛋上亲。还是自己的亲骨肉好啊,自己付出的并不多,但是得到的回报却很多。

    “十一”过后,一场秋风一场秋风地刮,天气慢慢地便冷了。这天下午下班任凭没有骑自行车,沿着大路旁边的人行道向家走。天气阴沉沉的,就像是谁欠他二斗豌豆还他二斗羊屎一样地哭丧着脸。北风刮着,树上的梧桐叶子洒洒地落下,就像突然断了线的风筝,歪歪斜斜地栽下来。走着走着,不觉走进了中心广场。春天时万木峥嵘的景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衰败的、萧索的气息。门口的那两棵高大的栾树,叶子已经落了一半,就像是一只正在蜕毛的鸡那样难看,白花花的种子挂在枝头,宛如鸡的肠子一般。龙爪槐的叶子几乎落尽,虬枝真像剔掉肉的手指。就连那平时最为多情的垂柳也无力地低垂着,就像是一位参加吊唁的老者。任凭不禁轻声吟道: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

    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慄兮,

    若在远行;

    登山临水兮,

    送将归……

    任凭走着,就要走出广场的大门,忽见一条毛白似雪的“京八”溜地而来,就像下面安着轱辘一样。那狗身上已经穿上了灰色的棉马甲,狗脖子上一条绳子攥在一双冻得红红的如玉笋一样的手中。任凭只顾看那狗,却听那狗的女主人说道:“这不是我的老主顾吗,为何有这雅兴徒步游览广场啊?”

    原来是荆棘!她留着短短的头发,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职业装,显得很精神。任凭不禁诧异地问道:“你的车呢?”

    “车?送给别人了。”荆棘牵着狗,尽量控制着它前行的速度说。

    “说得很轻巧,那是你的生活来源啊。”任凭问。

    “你不想知道送给谁了吗?”荆棘突然问。

    “原价转让了呗,那能送给谁?”任凭顺着她的话说。

    “送给歹徒了。有一天两个男青年坐我的车,到郊区就抢我的车,我很平静地让他们开走了。我丢了车,保了命。”荆棘尽量平淡地说。

    任凭恨得咬牙切齿地说:“现在犯罪分子太猖獗了,逮住非杀头不足以平民愤!”

    “但是,”荆棘揽住那只四处乱嗅的狗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参加了全市公务员考试,并且顺利通过,明天就要上班了。”

    “你考上了哪单位?”任凭不禁问道。

    “城建局。不知道那单位怎么样,听说机关里斗得很厉害,我真担心适应不了那个环境。”荆棘说着就向广场中心走去。任凭和她聊着,不知不觉跟着她走起来。

    “城建局?”任凭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来咱们真的有缘哪,明天咱们就是同事了。”

    “真的?”荆棘又惊又喜。

    “真的,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任凭感叹说。

    “以后还得请你多关照啊。”荆棘客气地说。

    “未必能关照得了你啊。”任凭眼睛深邃地望着远方,“我现在是下台干部了。”

    “以前只听说宦海沉浮,没想到现在真的碰上了。那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荆棘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嚓”地撕成了两半,一半放到身边的长椅上,另一半递给任凭,自己坐到了长椅的一端。

    “唉,怎么说呢?听说过胶柱鼓瑟这个词吧?我现在的工作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任凭坐在长椅上说。

    “那又何必呢?为什么不找一个适合自己的工作呢?”荆棘扭过脸来问。

    “哼哼,”任凭冷笑着,“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有那么轻松吗?你看咱们西郊的大厂,很多职工都下岗了,这些职工有摆地摊的,有打零工的,有到处打游击卖洋肉串的,甚至还有当三陪的。难道他们都喜欢他们的工作吗?生活所迫啊!他们得活着,活着就要去挣扎。人们干的事有多少是自觉自愿的呢?”

    “看来我还是对机关这个层面的人了解得少。我以前只是羡慕那些‘上班熬够钟头,工资月月不愁’的公务员生活。不像我们开出租的,一个小时不干,这一个小时就没有工资。”荆棘说。那条“京叭”看到了一个贵妇人牵着一只同类过来,兴奋得摇头摆尾,跃跃向前。

    “荆棘,记得你是学历史的?”任凭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是啊。就是有一位名人调侃的那个‘恋爱有趣如小说,婚姻无聊如历史’的历史。”荆棘自我解嘲地说。

    “那倒不一定。历史是封存的小说。”任凭反驳着这种观点,然后又转变话题说,“你研究过中国知识分子出世入世的问题没有?”

    “也知道一点皮毛吧。”荆棘谦虚地说。

    “那么是出世好呢还是入世好呢?”任凭就像是一个虔诚的教徒遇到了圣者。

    “我的阅历浅,我说不好。不过从历史上看,两种处世态度都有它的缺陷。纯出世的哲学,即道家,往往容易放弃对现实的努力,逃避现实,到纯精神的境界去寻求安慰;而纯入世的哲学正好相反,往往太实际、太势利,而缺乏一种美感,从而让人伦为粗俗。最好的办法是两者兼而有之。”荆棘说。

    “怎样做到两者有机地融合呢?”任凭又虔诚地问。

    “那就看个人的悟性了。悟性好的人能够像游鱼一样,闷了就浮到水面上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然后就又到水下寻找食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当然能达到这种境界不容易,如果谁能将中国的出世入世态度结合得好,那他就是中国的圣人了。”荆棘分析说。

    “你说这些都是大道理,像我现在的状况怎么办呢?”任凭已经真的把荆棘当成了圣人。

    “你炒过股票吗?”荆棘问。

    “没有。但我知道一些股票的原理。”任凭答。

    “股市上有蓝筹股和垃圾股,你现在买到了垃圾股,跌了。如果现在卖掉,肯定赔得一塌糊涂。怎么办呢?那就是赶快购买蓝筹股,这样就可以摊平成本了。”荆棘说。

    “有点懂了,有点懂了……谢谢,谢谢……”任凭点头说着,起身向广场的中央走去。荆棘手里的白狗亲热地向他追过去,但却被狗绳牢牢地拽住了。

    此时从广场东北方向的上空压过来一大片乌云,任凭看见那云低低的,向前冲得很快,况且变换着姿势,好像还猫着腰。任凭觉得一场雨雪就要来了,自己该回家了。果然还没有走到大门口,大如黄豆的雨点夹杂着晶莹如玉的雪粒就下了起来。他将上衣往腰间里了里的,回头望了望雨雪中的广场,脑子里突然冒出两句古诗来:

    夕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丘平 2002年11月3日至2003年2月15日草成于郑州市兴华南街寓所,2003年3月25日改毕

    自跋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一篇获奖的答词中,引用了犹太民族一句古老的谚语: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那么这位全能的上帝笑什么呢?我的理解是笑人类的愚蠢。世界广袤无垠,人在大自然面前纵横踢腾,对自然的作用又如何呢?在上帝看来,不过是像我们看两只蚂蚁争一块腐虫的身体而已,对宇宙的物质世界影响实在是小而又小。就像美国作家哈特费尔德说的:“同宇宙的复杂性相比,我们这个世界不过如麻雀的脑髓而已。”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思索,因为我们是人,人有思想。

    自从我生而为人那天我就开始思索了。那时我思索的是母亲的奶水,尽管现在说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情犹如痴人说梦,但我仍然那样认为。孩童时的思索是玩耍;高中时我思索的是如何刻苦努力考上大学,以跳出农门;大学时我又思索如何度过这犹如逆旅的一生。曾经热血沸腾,蔑视伟大的文学,对孜孜不倦地写作嗤之以鼻,认为那是雕虫小技,跃跃欲试地去参与政治,以求得到一官半职,从而夫贵妻荣,光宗耀祖。然而等到我在宦海中挣扎时,却发现自己不善此道,屡遭呛噎,几度窒息。我开始思考,思考我的选择。

    正像尼采的“永劫回归”的论断一样,我又回到了我的真爱。我爱文学爱得发疯,当我读一本欲读之书,作一篇欲作之文的时候,总是觉得神清气爽,热血澎湃,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一种无以名状的幸福感传遍了全身。人生天地间,无非是追求最大的幸福,而幸福是一种心灵的感受,是纯粹个人化的东西,而与别人的看法无碍。自己追求功名,无非是想让别人看看自己多有能耐,自己努力去投机钻营,做所谓的人上之人。然而,自己的内心并不快乐。静下心来沉思,却发现自己除了得到了虚荣以外实在没有别的什么。自己为什么不能照自己的心性去活?台湾作家杏林子说过:“年少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在为别人而活,为苦口婆心的父母活,为循循善诱的师长活,为许多观念、许多传统的约束力而活。年岁逐增,渐渐挣脱外在的限制与束缚,开始懂得为自己活,照自己的方式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在乎别人的批评意见,不在乎别人的诋毁流言,只在乎那一分随心所欲的舒坦自然。”我要为自己活,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所以我夜以继日地写作,干干而努力,因为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如果有人问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最想干什么,他可能会回答说:征服世界;若问到苏格拉底,他则可能说:按照人的自然状态过人的生活。很难说是前者对或者后者错。一个人,不管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只要能够活出了自己的心性,就算不枉此生。鸭子在水里比旱地里自在,而鸡则正好相反。

    我爱我生活的这块土地,我的血脉筋骨全是她赋予。我更爱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给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和人间的其他情怀。我也曾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也是他们,曾经深深刺痛了我的心。但是现在我爱这块土地上的所有人们,不管是原来爱过的还是恨过的。我生为人,我爱人。不管他们对我做过什么,甚至企图加害于我,我对他们都予以原谅。不知道这叫不叫大慈大悲,我追求这种境界。

    真爱可以生文。我不大同意文以载道的说法,不载道也可以成文。有时动物也是艺术家,可惜它们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蝈蝈发出吟唱,没有什么理由,也不是为了娱乐世人,而是发于自然。驴的仰天嘶鸣,那是因为它胸中有股郁闷之气,一鸣而后快。我写这本书也是如此。

    我上高中时喜欢上了文学,并试着写点东西。父亲是个读过私塾的教书人,对我的举动非常赞赏,并指引我调整了人生的方略,使我上了大学,并且选择了语言文学专业。但是我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干什么讨厌什么,所以当我进入大三的时候就偏离了原来选定的人生目标,梦想着走上仕途,文学上操的心不多。当同学们纷纷参加形形色色的文学社团,热烈地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我却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功利色彩去研究政治、哲学和宗教。毕业分到了郊区的一家单位,非常世俗地过了几年。后来见到报上刊登招考公务员的消息,兴奋异常,潜心复习,终于如愿以偿。但是当我漂浮的心沉下来的时候,总是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厌恶自己的虚荣,厌恶自己的庸俗,厌恶自己所做的不能给自己带来丝毫乐趣的工作。*

    我的角色是一个刀笔小吏,终日伏案疾书,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同一样内容,一趟趟地往领导办公室跑,看着他们或阴或晴的脸色,一遍又一遍地改。看着那堆工作总结、工作要点,经验介绍等等公文,就像看着一张张死人的脸。但是并不是付出总有回报,在挖空了心思写成了黑黑的像苍蝇一样的文字,恭恭敬敬、如履薄冰地送到领导的案头时,他们往往是圈圈点点,划得一无是处。有些东西实在不合他们的口味。而我又生性木讷,不会讲些顺耳的好话,所以常常在局促不安中接受训斥,出了门又忘记了他们说些什么。我的宿命中实在没有做官这一阙,自己偏偏要补上这一阙,所以搞得自己就像第三道纽扣扣到了第二道的扣眼上,滑稽而又难看。我就像在一辆于崎岖的道路行驶的牛车上看一本佶屈聱牙的书,没有看懂内容,反而搞得头晕眼花。

    终于有一天,我突然想对自己曾经经过的令我厌恶的生活说点什么,我发现正是这种生活造就了现在的我。也许正是我厌恶的生活给我带来了人间的至乐。一条河流,经过乱石险滩,经过千折百回,终于流到了辽阔的平原,复归于平静。这是一种提升,一种灵魂的升华。这经过了荆棘、山谷、岫岩的平静河流,较之那本来就平静地躺在那里的湖水要深厚得多,博大得多。我现在就是这条平静的河流,这没什么可以夸耀,它太平静,平静得近乎郁闷。郁闷得心中有了块垒,块垒非除之不快,于是便有了这部小说。

    记得贾平凹说过,做文章的人就是一个匠人。我小时侯曾经是一个篾匠,我会编席。常常是我们兄弟几个一溜摆开,划上界线,大家席地而坐进行操作,苇篾如金蛇狂舞,像是进行一场无声的比赛。二哥编得最好,他的货在集市上卖得最快;三哥次之;惟有我编得最差,只好留作家用。就编席而论,要编一张好席,一要有好的苇篾,鲜亮,柔韧;二要有好的手艺,纹路顺畅,边角整齐。我的手艺不行,篾子也不知好坏,但是有编的冲动,编得不好算了,权作自家用吧。

    丘平

    2003年1月3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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