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飘零迈入孟飞所在的农家小院,伸脚够来旁边的破木凳子,屈膝坐下。
孟飞仍坐在之前的地方,空了的粥碗和筷子还在脚边,那杆黑漆漆的铁枪,也依旧靠着入土那一截的支撑,直挺挺向天竖着。
不过,两人之间的地上,多了一坛酒,两个碗。
“喝酒误事,这次就恕不奉陪了。”叶飘零摇摇头,将自己面前的空碗端起,放在一边。
“好。”孟飞点头,拍开泥封,倒了一碗,伸手洒在铁枪周围,道,“那我就先敬此次行动过世的兄弟们。”
他一碗接一碗,倒了五碗在地上,才自己仰头喝下一碗,道:“灭门案的祸害,比你以为的大。北三堂九位堂主,都已奉我的调令行动,事毕之前,暂不做其他要务。你是楼主名义上的弟子,我理当问你一句,这件大事,你要不要管?”
叶飘零眉峰隐隐一动,道:“有那么大?不是一些金盆洗手的山匪么?”
“山匪不过是鱼饵,钩子,是里面包藏的祸心。”天色已暗,屋中灯火照不亮孟飞背对那边的脸,只有一双眸子亮得令人发寒,“血灵岛戮仙城,皇家亲族隐龙山庄,北运河平波十八坞,大内飞鹰卫,龙王山的北武当、灵宫寺,少林的达摩院、罗汉堂,这还没算单打独斗的江湖豪侠,没算那个来意不明的袁小爵爷,普普通通的灭门案,惊动得了这些人么?”
叶飘零暗暗吃惊,皱眉道:“竟有这般阵仗?”
“那位突兀出现的燕姑娘,若也算进来,便还要多一个清风烟雨楼。”孟飞浓眉紧锁,忧心忡忡道,“这几年,武林门派对咱们已经有些积怨。近来,天道重出江湖,东南西北兴风作浪,怕是和此也脱不开干系。江湖人眼里,咱们是睚眦必报,多管闲事的灾星。朝廷心中,咱们又是越界逞凶,杀人放火的恶徒。天道拿咱们当对手,可省了不少招兵买马的力气。”
“武林纷争,咱们帮出了大价钱的。为民出头,行的是江湖道义。又不是当年楼主他们四下大开杀戒,为何还会如此?”
孟飞叹了口气,“因为大多数江湖人,并不讲江湖道义。金雁北强逼良家女子为其裸身淫舞,饮酒取乐,楼主亲自出手废了他一双招子。你觉得,他会悔不当初,痛改前非,还是从此将咱们视作仇敌,为咱们的对头出力?愁金刚被仇家豁出一切买走了性命,他的门人弟子、亲朋好友,难道会觉得咱们只是办事出手的,绝不记恨?”
他一掌拍在膝盖,沉声道:“更别说,这些苦心练武的江湖人,一心行侠仗义无怨无悔的能有几人?金雁北年轻时一条齐眉棍横扫天鹏山,救了多少受苦百姓?谁能想到,他功成名就之后反而迷上了看女人光屁股晃奶子?那些受了胁迫羞辱,不算失贞难以留下凭据的泣血女子,有几人敢出来指证,指证,又有哪个名门正派会信?”
“这便是地位。他们用血换来的地位。”他抚摸着身旁光滑的枪身,语调惆怅,“没人信金雁北会欺压良善,大家只会相信,如意楼收了恶人的钱,将西山独侠,变成了孤苦伶仃的西山独瞎。”
“我们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他们便要行动起来。无奈咱们近些年也办了不少正道指摘不出毛病的事儿。想将咱们打成邪魔外道,不太容易。”孟飞抬眼,冷冷道,“我猜,这便是天道卷土重来的理由。”
叶飘零道:“孟总管,这种大事,与我无关。你还是直说,要我做什么吧。”
孟飞沉默片刻,哑声道:“小叶,咱们大家每一个,其实都是江湖人。”
叶飘零道:“对。”
“咱们可以不守江湖规矩,因为江湖本就没什么真正的规矩。但,你是不是能劝劝楼主,如今天道来势汹汹,针对咱们的恶意越发频繁,是否,之后做事时,可以适当留下余地?”孟飞长长叹了口气,“就拿刚才的金雁北来说,他名声在外多年,咱们查来查去,也不过那一个见不得人的癖好。平素他都靠乔装打扮招歌姬舞娘自娱,叫寻常人家女子来供他赏玩的次数,寥寥无几。况且,他从不为那些良家女子破身,只是看看。叫他赔偿些银钱,诚心道歉,难道不比直接废掉双眼要好些?”
叶飘零面无表情道:“楼主对咱们通报他逼迫女子裸舞自娱,已为他留了面子。”
“哦?”
“金雁北的劣迹是内三堂查的。”他面上的厌恶毫不遮掩,且带着一丝杀气,“他的确不曾为那些寻常人家的闺女破身,可他逼她们在他眼前撒尿拉屎。脱光之后,还要踩着粪水跳舞。”
“他根本不喜欢看女人跳舞。他就是喜欢看女人被他逼着把自己弄脏,越恶心越污秽,他就越兴奋。”他冷哼一声,不屑道,“若他还能人道,楼主会留下他的眼,废了他的阳jù。可他是个废物,只有盯着女人哭,看她们哭着变脏,才能流出龌龊东西的废物。”
孟飞面色一沉,叹道:“原来如此。丐王纪九袋,想来……也是照顾了一些他的名声?”
“不错。正常问起,只会说他手脚不干净,贪图寻常民户财物。丐帮式微,无人有权处理。咱们才出手代劳。”
“那实则如何?”
“实则,他仗着丐帮余威,和一手掌上功夫,强夺屋企良田,谋财无算。他相中合意的男童,便偷抢骗买,带走弄成残废,送往各地行乞。他还在那些乞儿身上鸡奸行淫。只卸掉他双掌,废掉武功,还不算手下留情?”
叶飘零目光灼灼,道:“咱们已留下许多余地,只可惜,他们不配。横行无忌惯了的,你叫他自制律己,便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孟总管,你若让我去说,我只会劝楼主,今后还是少些妇人之仁,将这些杂碎,统统杀了就好。都杀了,反而不会把人留给天道。”
孟飞沉默良久,唇角泛起一丝苦笑,道:“怪我。是我忘了,你其实是冷星寒的徒弟。罢了,只当我没有提过吧。”
叶飘零道:“好,你还有别的话,要我代你跟楼主说的么?”
孟飞低下头,端起一碗酒,道:“就帮我跟楼主说,武林需要一个魔教,咱们,可莫要成了它。”
“孟总管,你和楼主,至少一年要见两次。为何不亲口对她说?”
孟飞微微一笑,将酒喝干,一抹嘴,道:“这话,不能当着其他总管说。”
“为何不能?”
“将来,你会知道的。”
叶飘零也不追问,立刻又道:“此地还有别的事情要我去做么?没了的话,我明日便带着雨儿继续往拢翠山去。林梦昙,就交给你们了。”
孟飞微笑道:“你为何不肯管她的事?”
“百花阁的事,轮不到我独个去管,我也管不了。这种一望便知的大麻烦,她找我师弟,兴许还能卖卖色相骗个帮手。”
“那百花阁的事,你当真不管?”
叶飘零道:“我只说不管她的事,可没说不去百花阁。其中分别,总管应当明白。”
孟飞拎起酒坛,颔首微笑,“好,很好。那你明天便出发吧。你们师兄弟可以夺情自发银芙蓉,本也不需要我管。”
叶飘零道:“总管若是有事,我自会帮忙。大家都是楼里的人,都在管不如意事。”
“我要是想请你晚些天去百花阁呢?”
“理由?”
“蓝家的情形你熟。我需要一个活着的药红薇。”
叶飘零笑了笑,“孟总管莫不是又忘了,我擅长杀人,不擅长拿人。”
“所以我安排了擅长拿人的。”孟飞缓缓道,“可他们不擅长杀人。”
“都有谁。”
“付三,任二笑,窦英。此外,宋桃会帮忙,路上也会有接应。”
“任二笑不在。”
孟飞摇头道:“他在。只是要让那些人以为他不在。他妹妹笑笑,早已到了三关郡。他大哥,没来北方。”
叶飘零眉心微皱,“是霍锋的主意?”
“是。咱们如今堂口分舵太多,鱼龙混杂,你师弟在南面已经吃过了内鬼的亏,楼主下令严查,这边自然也要倍加小心。此次卷入的豪强门派着实不少,罪名最后落在谁头上,都是个挪不掉的大山。”孟飞沉声道,“我已传口信过去,请外三堂尽快支援。此事干系重大,压下他,比去搞清楚百花阁发生了什么重要得多。”
他将又一碗酒一饮而尽,“叶飘零,他们……都盼着武林再出一个魔教,都在盼着呐。”
叶飘零挺身站起,“我明早出发。”
“嗯。好好休息。你这次回去,恐怕会有多场恶斗。切记,不要恋战,我们在接应的地方等你。”孟飞扶枪起身,面上并无酒意,目光比先前更亮,“去找你的女人,好好放松一下吧。我知道你的剑法,将自己磨快一些,莫要迟钝。”
“我自有分寸。”他退后两步,反手拨开木门。
“你应当学学你师弟。”孟飞一字字道,“莫要忘了,你师母是怎么死的。”
叶飘零欠身拱手,道:“我尚无成家打算,孟总管,告辞。”
倒退数步之后,他才转身,走向住处。
他知道孟飞的警告是什么意思。
习武,寻常乃是强身之道,更进一步,可防身自保。
但若求精进,苦研艰深功法,便必定会有所自伤,有损天衡。
打熬筋骨的外家修行,虽进境最慢,顶峰不高,所受的坏处,却也最小,不外乎各处暗伤,晚年落魄,一过少壮便大不如前而已。
而玄门正宗与禅心定练的内家功夫,素来备受推崇,正是因为也占了一个稳。慢,但安全。最大的隐患,不过是道心不稳,佛堕入魔,须靠对应经卷修心化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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