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做东,宾客自然不会少了那位小爵爷。
袁吉对燕逐雪也颇有兴趣,一顿饭的功夫,攀谈了少说十余次。
可除了问及师门,向谢烟雨表达敬意的客套话不得不回之外,燕逐雪大都只是点头摇头。
骆雨湖还注意到,燕逐雪与叶飘零一样,能用左手吃饭。
用左手吃饭的时候,他们的右手都会放在随时可以将剑拔出来的位置。
她看看对面,看看身边,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这两人……该不会其实是失散多年的兄妹或姐弟吧?
这些事情在骆雨湖眼中无比重要,但实际上,接风宴的主角,并非燕逐雪,而是远道赶来,急切要知道同门前辈究竟遭遇何事的那对师姐妹。
这几天一直被袁吉的护卫小心看管的蓝刘氏,就坐在桌边。
也许是看到了同门援兵所致,蓝刘氏的精神好了一些,吃饭喝酒总算不再需要丫鬟伺候,但说话还是颠三倒四,极其费劲,才能摸通其中的条理。
药红薇看着就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人,问清那一晚的大致情形,扭头便瞪圆眼睛看着已经吃饱停筷的叶飘零,气冲冲道:“姓叶的,我师叔到底是哪里惹了嫌疑,要叫你深更半夜闯闺房拿剑架着脖子逼供?那剑伤再深些,是不是蓝家又要发一次丧了?”
叶飘零微微挑眉,暂时没有答话。
倒不是不想答,而是恰好骆雨湖问了龙啸,正是讲江湖掌故的时候,照惯例,说书的到了兴头都不应打断,何况是名门后起之秀在侃侃而谈。
等说完这气,叶飘零才道:“我从雨儿那里得知,百花阁出嫁的女子,会借往门派送花的由头传递消息,自然要去问问。”
“你就不能赶青天白日的时候去么?我师叔刚刚守了寡,你难道不知?”
“我又不是去强奸她,有何可顾虑的。”他完全不管蓝刘氏就在场,淡淡道,“她与亲弟弟有染,名节,怕是早也不在意了吧。”
先前师姐妹两个只是知道个大概,没想到自家师叔还干出了这等事情。药红薇不信,可一打眼,看桌上诸人神色,又见蓝刘氏满面羞惭目光凌乱,低头喃喃疯语,脸上顿时红透,道:“竟、竟还有这等事?”
林梦昙接过话头,柔声道:“叶少侠莫怪,我师妹就是这个性子,叫我们为她找婆家的事发愁已久。听你这么说,师叔家的变故,内情想来不少。这些惨案,难道和师叔按惯例写的家书还有关系?”
可惜在坐的就算不是老江湖,也没谁会被这种话带跑了说法。龙啸沉声道:“若是寻常家书,自然不会惹出什么麻烦。可惜那些都不是寻常家书。她帮忙传信的弟弟,恐怕脱不开干系。”
林梦昙展颜一笑,道:“敝派出嫁弟子,的确会偶尔借着写家书的机会,说些听到的江湖消息,我们女儿家整日练武枯燥,就喜欢听这些奇闻轶事。但敝派办事,也不是全无底线,寻常家书,人人都能看得,人人都能看懂。但真涉及什么江湖秘闻,便是另一套写法。”
她暖融融的目光投向蓝刘氏,笑吟吟问道:“师叔,咱们家压箱底的花蕊书,莫非你教给了弟弟么?”
蓝刘氏浑浑噩噩一抬头,跟着忽然一个激灵,双眼发直,嘴里喃喃说了些听不懂的话,旋即哀号一声,竟仰在椅背上昏了过去。
叶飘零斜瞄着她,不动声色。
而骆雨湖看得清清楚楚,燕逐雪此刻抬起了眼,黑如点墨的盈盈美眸,正紧盯着叶飘零。
药红薇踢开椅子跑过去,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拔开塞子凑到蓝刘氏鼻下,叫她嗅了几嗅,同时捏住后颈运力推拿。
不一会儿,蓝刘氏闷哼一声,醒转过来,看神情,好似清明许多。她口唇颤抖片刻,泪珠垂流,凄然道:“我弟弟……他也许和外人有所勾结,可……和当下的案子绝无关系啊!那花蕊书,外人看了,只会当是刺绣用的图样,绝认不出来!”
袁吉轻轻哦了一声,道:“也就是说,蓝家的事情你的确跟百花阁报告过,只不过重要的部分都用了密文,你那晚心慌意乱,叫来弟弟一问,没想到他暴露出了别的秘密,那……蓝夫人,你此刻既然清醒了许多,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杀了他啊?”
蓝刘氏双眼又是一直,哆嗦几下,缓缓缩起了脖子。
林梦昙蹙眉道:“刘师叔,如今此地都是肯帮忙的高人,如意楼、清风烟雨楼、隐龙山庄乃至朝廷的爵爷均是座上宾,这可是咱们阁主出面都请不来的阵仗,此等机缘,你莫要不珍惜呀。”
蓝刘氏神情却依旧惶恐,颤声道:“可……可他们……他们……好厉害的。”
袁吉缓缓旋转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道:“哦?还有什么人,厉害到我们联手,也保不了你,让你吓得装疯卖傻求生?这我倒真想听听,那人什么来头,难道还大得过高手如云的京城朝廷不成?”
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当朝皇族又极其重视武学之道,吸取前朝皇宫内院被江湖刺客来去自如的教训,招揽了不知多少一流高手效力。
光是武试特拔,选入几大禁军负责秘密任务的高手,就足够让寻常门派遭受灭顶之灾。
更不要说还有各地衙门专门设立的品级特卫,藏龙卧虎了不知多少挂着捕快腰牌的正义豪侠。
可蓝刘氏的神情,依旧恐惧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被揭破装疯卖傻的事后,她倒是镇静了许多,沉默片刻,抬手向后拢了拢凌乱青丝,道:“原来……谁也没瞒过么。”
龙啸笑道:“你将弟弟一刀割喉,切口干脆利落,可不像是久疏武学的女人。至于装疯卖傻的事,还是要真疯过的,才能演得像些。”
蓝刘氏唇角抽搐几下,哑声道:“那你们……为何不说,就只是看着我……在那里发傻。”
龙啸淡淡道:“你如此做,必定是为了避祸,我们都很好奇,你在避什么。所以,我们在等。”
叶飘零道:“我是懒得理会,本已准备走了。”
蓝刘氏凄然一笑,“你们……可知道……什么是天道?”
药红薇似乎是年纪较小,皱眉道:“天道?天理公道么?”
袁吉文绉绉道:“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蓝夫人说的可是这个?”
蓝刘氏木然转头,看向龙啸,跟着又转向叶飘零,投来怨毒一瞥。
龙啸叹了口气,“蓝夫人说的,恐怕是还是此前五十多年间,多次在武林搅弄风云,以替天行道为号的那个秘密宗门吧。那帮人,参与者虽多为正派高手,行事却多有偏激,当年跟狼魂纠缠厮杀的时候算是旗鼓相当,总算没有落下骂名。蓝夫人,你招惹到了他们?”
蓝刘氏口唇蠕动,轻声道:“我弟弟,为了我……不知用什么方法,求来了……天道的帮助。”
龙啸挑眉道:“这便奇了。天道行踪历来成谜,又跟杀人不眨眼的狼魂有仇怨,轻易不会暴露身份。我诺大的隐龙山庄,想找出个管事的令使问问情形,都难如登天。你弟弟一个不懂武功的小户管家,哪里找的路子?”
蓝刘氏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他……本就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仗着我宠他,从家中弄了不少油水,手里有钱,想必是……凑巧笼络到了谁吧。他说他在天道里,已经是正式的门人,但不懂武功,能得的好处有限,叫我教他一些。”
她低头垂泪,擦拭面颊,抽噎道:“此前他就骗我,说请我教他些武功,让他可以不受江湖混混欺负。我家老爷不喜欢看我动武,我寻常练功都是偷偷的,自然不能明面上教他。我寻了个隐秘地方,抽时间传授,他却……将我灌醉,趁机……趁机……污了我的清白。”
“我那晚听他又说起学武的事,想起他从那之后与我不清不楚的糊涂关系,恼羞成怒,便……质问他,天道那么厉害的门派要你,难道就是教你悖逆人伦,欺辱亲姐姐的么?”
“他不知悔改,反而冲我大吼,说一切都是为了替天行道。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怒不可遏,等我醒过神来,他……已被我……一刀杀了。”
龙啸听完,仍是不信,冷冷逼视着她,道:“死无对证,被天道控制的人,到底是你还是他,恐怕不能听你一面之词。”
他转头又道:“叶兄,你那晚不是就在外面么,可听到什么异常之处?”
叶飘零淡定道:“他们说了不少私密话,我不愿细听。”
蓝刘氏凄然道:“都是些……下流无耻之事。叶少侠不愿污了耳朵,也情有可原。”
袁吉在旁道:“蓝夫人,你这些一面之词暂且先搁下,我有一事不明。若按你们所说,这次来的天道就是那个天道。他们家大业大,打算在这小地方得到什么呢?”
蓝刘氏目光闪烁,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骆雨湖心中一动,扬声道:“我看,就是为了嫁祸如意楼。我爹和结义兄弟,本就是这次主君要杀的目标,他们抢先动手,屠戮满门,或是惹出其他麻烦,最后统统嫁祸给如意楼,别的不说,总能叫百花阁、隐龙山庄还有小爵爷你,去找如意楼的麻烦吧?”
蓝刘氏先是一怔,跟着双眼缓缓睁大。
龙啸发觉,马上问道:“蓝夫人,你又想起什么了?”
蓝刘氏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数道惨碧色的血,忽然便从她的七窍垂流而下。
带着满面惊愕至极的神情,她僵坐在位子上,断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