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来探抚她的发。
她的心怦怦地鼓动,为他那酿蓄情意的小动作。
却听得他以再温柔不过的声音说:‘我是御赐的将军,就是马革裹尸,也不能背弃沙场。’
‘那好。’她的脸突地沉了。‘奴家是京城的花魁,就是春老花落,终也是要回妓院的。我们两个,一个赴战场送死,一个回妓院养老,倒真成了一对无缘的夫妻。这样看来,我连等你休了我都不必。’
她旋身,那发一把甩在肩后。
他拉住她。‘怎么了?’没见过她这样动怒。
她咬唇平抚心绪,这是第一次她在人前失控发火。平素她是作态的人,向来嗔笑由她,可是一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丢下她奔赴战场,她的怒意就无从收敛──他必定没有真把她挂在心上,至少不像她这样挂他。
他柔声。‘眼下我又不是真要上战场,你不必为我担忧。’
‘为将军担忧?!’她嗤笑。‘将军误会了。’
两道剑眉微锁。‘那你为何生气?’
‘为何生气?’她看看他,眼底突涌酸悲,却只是一笑。‘奴家问将军一件事──报效朝廷这是全忠,履践婚约那是尽义。要是有一天,奴家只愿意在那一天与将军成亲,可那一大朝廷要征调将军率师北征,将军要择何而为?’
那是当头棒喝,他被她问得无语,那样的慧黠玲珑犹在他想像之外。
姬红勾唇。‘将军要是想到答案,再来“姬红居”找奴家吧。’
不过,仇煞大概料想不到,姬红真正要的,并不是他在忠与义之间所作的选择,而是他的选择中,能存有一分对她的私心与偏爱。
更深露重,‘姬红居’里灯火正明。此时姬红埋首抚琴,为几名饮酒的中年男子助兴。音律琮琮,似水石相激,却戛然一声,让其中一名男子给唤停。‘停!停!停!’
姬红强打起一抹笑。‘李大人,怎么了,奴家弹得不好吗?’
‘不是的。’那名男子打了一声嗝,有几分醉意。‘姬红姑娘这一阵子不在,咱们几个人可是盼了好多天,才盼到你回来。怎么回来的头一天,就低着头猛弹着琴,一首接一首,也不跟我们说话解闷。’
解闷?姬红自己心头才闷,还要她为他们解什么闷?
尽管心里不快,姬红还是嗲软声音。‘李大人,您想听奴家说什么呢?’
姓李的搔搔头,和旁边的男子互看了几眼,突然嘿嘿地笑起。‘听说姬红姑娘服侍过多屠国的三皇子,你告诉我们,他“能耐”如何?多屠国来的,真的有比较“强”吗?’他一说完,几个男人都发出邪邪的浪笑声。
这几个男人,虽说是当官的,这黄汤下肚,一样斯文扫地。姬红早知道他们狗嘴吐不出象牙,也不动怒,只是嘻笑如常。‘那位皇子要是没有“能耐”奴家哪里需要“调养”这么多天。在座的几位大人,奴家也不知“招待”过几回了,可从来没喊过一声累的。’
由于姬红能使‘摄魂术’,叫人产生幻觉,所以这几个男人都以为曾和姬红云雨共欢过。听她这句话里,有反过来讥嘲他们‘无能’的意味,脸上马上一阵青白,偏偏又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终于其中一名方脸的男子,干笑两声。‘姬红姑娘真是妙人巧语,难怪’
‘叩!叩!’两声急切的敲门声,打断男人的话,也不等姬红开口,敲门的小姑娘就迳自开门,飞快地奔到姬红身边,在她耳朵旁边低语。
也不知她说了什么,姬红愀然变脸,面色益发沉重。过一会儿,她才再度牵起笑脸。‘诸位大人,临时出了些事儿,奴家去处理一下,还望大人稍候。’
几个人面面相觑之后,那姓李的才开口:‘姬红姑娘先去忙吧。’
姬红敛拜之后,旋即离去。这几个人本来是要坐着等姬红,却隐约听到门外有争斗的声音,交换了意见之后,也决定跟出去。
一出去之后,才知道外面的院子里已经围了许多人,‘姬红居’里一些姑娘生意也不做了,揽着客人兜成圈子,刚好挡住这些人的视线,他们踮高脚尖,也看不到什么,不过倒是听到老鸨哭诉的声音。
‘姬红姑娘,就是这个人。也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吃了什么胆,来这里闹事,凡是要找您的客人,都让他挡在门外。咱们几个护院跟他评理,也让他弄成这副不能行动的怪样。’老鸨拉着姬红的袖子,说到激动的地方,老脸都变了样。
姬红视线一扫,那些个护卫是让人点穴了。点他们穴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玄色的仇煞。
玉容冰沈,姬红一扯袖,大步迈向仇煞。‘你这是什么意思,来闹我生意。’
仇煞温言。‘我不是来闹你生意,我是来迎你入门。’这话一出,立刻引起四下哗然。
姬红颦蹙双眉,压下声音。‘你跟我到外头说去。’拉着他,就要往外走,却倏地停下脚步。‘刘嬷嬷,天气冷,别叫客人们受寒。你吩咐好姊妹们,将客人带回屋里,好生伺候。’
姬红这么一说,阻绝了旁人跟过来。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姬红和那名男子走到外头。
离了人群,姬红便怒瞪仇煞。‘仇煞,这件事情,你好好给奴家一个交代。’她是试着压低音量,却没有抑遏火气。
仇煞看着她。‘我是认认真真要来迎娶你的。你今天早上不是问我──若出征与迎亲是同一天,我该如何抉选。’
都怪他,每次看她的眼神都这般诚恳,害她很难对他狠下心来,害她一颗心又让他悬提上来。
姬红吐了一口气。‘你最好能说出个让奴家满意的答案。’
他笃定地说:‘我想过了,我要在出征前迎娶你。’他不作选择,他两个都要。下了这决定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来寻她。
他这什么烂答案,害她刚才还抱了点希望。‘哇!’姬红嘴唇一撇,斜睨着他。‘你有什么把握,叫我点头嫁你;况且,奴家若是嫁你,你要是为国捐躯,光荣战死,那奴家能捞到什么好处?一个现成寡妇?一块贞节牌坊?那奴家宁可当妓女,至少是一堆男人死守着奴家,而不是奴家守着一个死男人。’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些旁人听来刻薄的话,他却没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纯善,他明白她激他,其实是不要他有朝一日踏赴战场寻死。
月色下,他的眼神温柔得一如矢志亘守,叫姬红见了,心又软下。她嘟嘴,捂盖住他的眼睛。‘不准你再看奴家了。’
‘我若是现在不看你,往后要真出什么意外,就再也看不见你了。’他不是个滑嘴的人,这么说,只是因为他心上转过的念头,就是这般单纯。
那话叫姬红听了,说不出万般感受。她静悄悄地撤下手来。
仇煞对着她笑。‘我想过了,我们成亲之后,立刻领养一名义子,将来你才有个保障。若你名正言顺成了我的妻子,也是个诰命夫人,而我们的义子,日后还可承袭爵位。天下未平,倘我战死沙场,我相信皇上会厚待你们’
姬红捂了耳朵,堵了他的话。‘别说了,奴家不想听你交代后事。’他说得像是战事就要发生,听得她心慌。
她放下手,眉头蹙得更紧了。‘你今天是怎么了?不是做些惹人生厌的事,就是说些招人心烦的话。’
仇煞笑笑。‘也许那些话,你不乐意听,可是我却不能不说,不能不为你思量,你是苏家唯一的后人,我总要为你设想周全,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欢喜地与我成亲。我想依你的性子,要你委屈嫁一个你不喜欢的人,是断无可能之事,若我们有时间相处,说不定能叫你接受我;不过,你的时间,都叫那些登徒子给占了。你不爱受拘束,我不能阻止你接客,只好把他们挡在外面。’
仇煞并没发现,他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可最近在姬红面前,话其实已经越说越多。姬红也没注意这点,她留意的是他话底的意思。
他竟以为她不喜欢他,唉!她不愿嫁,是因为他最喜爱的不是她哪!
‘呆头。’姬红轻咒。‘你碍着奴家接客,能改变的事情恐怕不多。’她不觉得这样能使他喜欢上她。
‘我总要一试。’他的坚持,在她的料想之中。
那就试着喜欢我啊──姬红几乎脱口就要说出这样的话。
可是她没说,她终归是个傲性的人。多少男人赖着她,她都不要,今天说这话,不成了她赖他吗?
她咬一咬唇,才轻吐道:‘你要怎么做,奴家懒得理了。可至少,你今晚先走,留给奴家安静的一个晚上。’转了身,把他抛在脑后。
等姬红一脚踏入院子中,仇煞是没跟来,可她招呼的那堆客人还在。本来他们还在叽叽喳喳的,一见姬红马上安静下来。
其中一人问道:‘姬红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不过就是又一个男人想娶奴家罢了。’姬红虚应笑笑。‘唉!奴家这一生,最大的困扰就是恋慕奴家的男子太多了。处理争风吃醋的事情这么多,也是很教奴家为难的。’
那姓李的盯着她瞧。‘姬红姑娘,我看那个恋慕你的男子,来历好像不小。’
姬红怕人认出仇煞,不敢皱眉,只好打哈哈过去。‘不是有头有脸的男人,奴家会有机会招呼他吗?奴家看,几位大人今天虚惊一场,待奴家入内,好好招呼。’
‘不急。’那姓李的又冒了一句话。‘我总觉得那男子面善得很,好像是三杰中的仇煞。’旁边的人纷纷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哎哟!’姬红眉头一锁,揪着心口。‘诸位大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传闻中那索罗烈焰的未婚妻,是跟着仇煞跑了,索罗烈焰的脾气暴烈,谁不晓得,这话要是传了出去,他来找人,却扑了个空,不是叫他颜面更加无光。那到时候是几位大人要负责呢,还是叫奴家一人担待啊?大人啊!你们就别吓奴家了。’
‘可’姓李的迟疑了一下。‘可是我看他,真的很像仇煞。’
姬红白了他一眼。‘如果他是仇煞,他哪里敢来这人多的地方?’
‘也是。’旁边的人点头,反过来劝姓李的。‘李大人,我们可能认错人了。’
姬红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怨怪起仇煞了。看他是谨慎的人,这会儿做事竟然如此冲动。她并没察觉到,那是他第一次这么任性;他的任性,是因为不知觉中那奔逸出去的情感使然,他──没能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