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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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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烟台上了岸,洪钧茫然不知所措。在船上就三翻四覆地想过,始终不知道该先投何处?到望海阁,还是东海关?此刻依然如此。

    “也罢!”他自语着“先下客栈再说。”

    投一家客栈,字号叫做“茂发”他记得以前看朋友来过,是生意很热闹的一家客栈。如今冷清了,大不如前了。

    “市面怎么样?”他问店伙。

    “你老看得出来,市面不好。不过。”店伙的语气兴奋了“恢复也快。”

    “何以见得?”

    “沾洋人的光啊!”店伙答说“只为烟台有洋人,又有上海派来的兵舰,驻扎海口,所以捻子不敢来。如今捻子一走,水路、陆路都通了,等做买卖的一来,市面马上就好了。”

    原来烟台未受骚扰,洪钧大感宽慰,因为这可以断定,蔼如全家无恙。一路上他最忐忑不安的是,怕蔼如已奉母避难,此刻不知身在何乡?蓬莱无路,青鸟难通,这就不但徒劳跋涉,而且进退失据;势必硬着头皮,老一老脸,重投潘苇如不可!

    现在当然是先投望海阁。不过,纵然心急如焚,渴望着与蔼如相见,却还不能立即出门。因为他一向讲究仪容修饰,此时风尘憔悴,照一照镜子,自觉是一副倒霉相,绝不愿为蔼如所见。

    于是,先唤店伙打水,大洗大抹了一番;又叫剃头匠来理发修面;最后才换一身干净衣服出门,其时已是日落黄昏了。

    望海阁也不知来过多少遍,如说有异样的感觉,不过兴奋喜悦。唯独这一次心里很不得劲,默念着“近乡情更怯”那句唐诗,连举手叩门都有些不敢了。

    “三爷!”

    这发自身后的突如其来一喊,惊得洪钧一哆嗦。回身看去,是阿翠站在他面前,手里托着一大包切面,又惊又喜地望着他。

    “我刚到。”洪钧尽力保持从容的神态“一家都好吧?”

    “好什么?”阿翠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了,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虚掩的大门,侧身站在一边,让洪钧先走。

    “我来关门。”他说。

    意思是让阿翠先去通报;她就站在院子里大喊一声:“三爷来了!”

    于是楼上楼下都有了响动。首先出现的是小王妈,苍茫的暮蔼中,看不清她的脸色,洪钧只觉得她的背有些驼了。

    “三爷!”她问“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下午。”

    “行李呢?”

    “在客栈里——”

    刚说得一句,只见蔼如从楼梯上走下来。洪钧目迎继以趋接,还未走到她身边,蔼如已站住脚,两泪交流了!

    洪钧从未见她哭过。因此,除了怜痛以外,还有种无名的惊惶;相对而立,手足无措。

    “上楼吧!”小王妈说:“三爷刚到,别惹得他也伤心。”

    蔼如点点头,用手背抹去眼泪,看了洪钧一眼,首先登楼。

    等洪钧跟着到了楼上,蔼如的第一句话是:“我的信接到了没有?”

    “接到了。就是接到了你的信,我才赶来的。”洪钧问道:“怎么样,有消息没有?”

    他问的是潘司事的消息。蔼如望着他发了一会愣才答:“我的第二封信你没有接到?”说着,又掉下眼泪来。

    洪钧恍然大悟,另有一封他还不曾接到的信,是报潘司事的噩耗。感念旧交,亦伤自己的命途多舛,刚有个可资倚恃的好朋友,谁知镜花水月,转眼成空,因而也就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了。

    就这样“流泪眼观流泪眼”一楼沉寂。彼此都觉得有相拥痛哭的需要,但却都钉在那里未动。好久,洪钧才长长地嘘口气:“唉!真是万想不到的事。”他强自振作着问:“你母亲还好吧?”

    “她老人家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真是不能活了。三爷,”蔼如喘着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真是心力交瘁。”

    “换了谁都受不了!”洪钧扶着她的手说“你坐下来,息一息。”

    “这会儿好多了。”

    蔼如伸一伸腰,打起精神来接待初归的远人,一面替他张罗茶水点心,一面询问旅况,东一句、西一句地不着边际,直到饭菜上桌,坐定了下来,才能从头细谈。

    潘司事的不幸遭遇,只得诸于传闻,但遇害已经证实,尸首已在海阳与即墨之间的金家口地方发现——潘司事是押运一批李鸿章大营采购的军需到徐州。其时东捻盘踞在莱阳一带,道路艰难;只以军用紧急,限期迫促,牛八爷与潘司事商量,决定冒险由东面绕过莱阳,取捷径沿黄海南下。哪知东捻勾结两名外国流氓,偷运一批枪炮来华,定在峻山海口交货。潘司事欲速则不达,恰好碰上。

    “潘二爷倒霉,赔上一条性命。牛八爷也搞得很惨,那批军需要值九万多银子,货色不到,李大人的大营自然不给钱。”蔼如愤愤地说:“不但不给钱,还要加几倍罚他先收的定洋。又说误了军用,要用军法办他。你想想,这哪里还有老百姓过的日子?”

    洪钧唯有停杯叹息,勉强吃完这顿食不下咽的晚饭,起身说道:“我看看你母亲去。”

    “今天晚了,明天再去吧。”蔼如问说:“你的行李在哪家客栈?我叫人去取。”

    “也没有什么行李。”洪钧心里有许多说不出来的顾忌,觉得一动不如一静,假造一个借口说:“我约了朋友在客栈相会,暂时还不能搬来。”

    “那么今天呢?”蔼如问说“你还得回客栈?”

    “不!今天只怕要谈个通宵了。”

    说着,洪钧离开饭桌,直向蔼如的画室走了去。这天是八月十三,月色已经很好了,清辉流泻,室内虽未点灯,亦能看得很清楚。画桌上堆着什物,椅子上没有坐垫,地上堆着些箱笼,完全失去了洪钧所熟悉的那种雅清恬适的气氛。

    “这一阵子乱糟糟地,也懒得收拾。”蔼如在他身后说“到我卧室房里去坐吧!”

    “这里就好!”洪钧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遥望银光闪烁的大海,若有所思地说:“在苏州,遇到月亮好的时候,我总这样在想:你一定坐在这里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是不是这样?”

    “你猜对了一半。我坐在这里只是想你在苏州干什么?是看书、玩月,还是跟朋友在一起?”停了一下,蔼如低低吟了两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总算又在一起了!”洪钧透口气,似有余悸地说:“你不知道我端午以后这两个月的日子。捻军冲破运墙,我还不担心。后来听说倒守运河,打算拿捻军圈在山东这三面环海的一块地方,聚而歼之,我可真的着急了!你又没有信——”

    “我何尝不是天天想写信?”蔼如抢着说:“无奈一想起写信就犯愁,不知打哪里说起。我常常在想,生在乱世,倒是无情的好,免得牵肠挂肚受罪。”

    洪钧不作声,尽量回忆过去柔美在握的感觉。与眼前相较,她的手似乎硬了些,当然是消瘦了的缘故。

    “现在,谈谈你的事。”蔼如问道“你打算几时进京?”

    “还没有打算。”洪钧摇摇头“无从打算起!捻子真害苦了我。”

    这是说,潘司事为捻军所害,洪钧会试的资斧便完全落空了。蔼如想问,莫非他苏州的亲友,一无资助?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默默地盘算着。

    “我们苏州的俗语:‘船到桥门自会直’。你也不必替我发愁。”

    “我真是在发愁。以前天大的事都难不倒我。从霞初一死,我的心情不同了,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蔼如突然问道:“你进京会试,要花多少盘缠?”

    听得这句话,洪钧的心乱了。他知道她问这句话的用意;只是自己始终还不能决定,应该不应该再接受她的帮助?而此刻却必须作这个为难的决定了。

    “三爷,”蔼如催问着“你平时总计算过吧?”

    “光计算过有什么用?”

    “谈谈也不要紧。”蔼如问道“总得五百两银子吧?”

    “省一点,不用这么多。”洪钧不知不觉地作了决定“有三百两银子,也可以敷衍了。”

    “我来想法子!”蔼如低声地,仿佛自语似地说。

    洪钧无以为答。他的心里很复杂,也很矛盾。对于她的慷慨,实在不愿接受;却又挺不起胸来说一句辞谢的话。惭感交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得体!

    蔼如也保持着沉默。她并不期待着洪钧作任何表示,因为她拿这件事当作自己的难题,只是在思索,如何才能找出那几百两银子来?

    洪钧终于开口了,恰好问到她的心事:“你打算怎么想法子?”

    “还没有想出来。不过,”蔼如有意加强语气“一定有办法。”

    洪钧本想说一句:“不必勉强!”意念刚动,立生警惕:这样的说法太虚伪、太无味,多少日子积累的感情,也许就断送在这句话上了!

    于是,他只能吐口气:“唉!‘最难消受美人恩’。”

    “你不要这么想!不要——”她没有再说下去。

    不要什么?有何碍口之处?洪钧无法猜测,因而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在明亮的月光下,她觉得他眼中所显示的要求,是那样的殷切,使她真不忍实说了。

    “你也不要太存你我之见。”

    这就是说,他的困难即等于她的困难。他不知道这是她安慰他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想法。但不论如何,他觉得听她这句话,心里好过得多了。

    “事情是一定做得成功的。”蔼如又回到正题上“不过,这一阵子让捻子闹得市面萧条,只怕要等些日子。”

    “不要紧!”洪钧毫不思索地回答“现在是八月,哪怕年底凑齐都来得及。”

    “也不致于到年底。”蔼如想一想说:“总得一个多月的功夫。”

    这天是八月十三,等一个多月的功夫,也不过才九月底,尽可从容安排旅程。只是在烟台坐等,不仅一个多月宝贵的光阴,虚耗可惜而且,终日盘桓在望海阁,于人于己,诸多不便,不如先回苏州。

    主意一定,随即说了出来:“这趟来我本是这么打算,第一是打听小潘的生死存亡;第二是,找潘观察商量,看他能不能帮我的忙。现在千斤重担,既然你一肩扛了去,我就不必再去找潘观察了。玩两天我就走,虽说临阵磨枪,磨一磨总比不磨好。”

    “嗯,嗯!”蔼如深深点头“别的都好办,只有你入闱以后的那枝笔,别人怎么替也替不得。你早早请回去,安心用功。不过,”她幽幽地说“身子也要紧,自己保重!”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洪钧握着她的手说。

    这一双手握在一起,便不再放开;一直握到蔼如的卧室,还是并肩相携,诉不尽的别后相思。

    “啊呀!”蔼如突然松开手,皱着眉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前几天听人谈起,这一向汇兑不通,那可怎么办?”

    “汇兑不通?”洪钧也愣住了。

    “那也是因为捻子闹的。”蔼如看一看洪钧的脸色说:“现在着急也无用。明天到银号里打听了再说。”

    “啊!洪三爷!”大源银号的吴掌柜,还认识洪钧,很殷勤地寒暄“是哪一天回烟台的?”

    “来了两三天了!”洪钧问道:“这一阵子买卖怎么样?”

    “不好!不好!”吴掌柜指一指店中伙计“你老看,闲得都在拿唱本儿解闷了。”

    果然,一共四个伙计,倒有三个在手里捏一本书,低着头在看。他不由得也苦笑了。

    “洪三爷难得请过来,必有指教!”

    “我来打听一下,南边的汇兑通不通?”

    “要看怎么汇法?信汇没有把握,票汇可以效劳。”

    “哦!”洪钧问说:“此道我是外行。请问,信汇与票汇,莫非不同?”

    “有区别。信汇是由小号出信,汇款直接送到指定的地方;票汇是由小号出票,自己到指定的地方去提款。”

    “这,这不是差不多吗?”

    “在客户是差不多的,在小号就不同了。信汇,我们要负责,说什么时候汇到,一定要汇到;这个责任现在负不起。”

    “那么——”洪钧还想问票汇;话到口边,蓦然顿悟,银号出票,自己提取,迟早皆与银号无关。

    “就因为捻军闹得路上不安静,信局没有把握,也许两三个月才到,岂不误了客户的用途?所以宁可暂停。”吴掌柜又问“洪三爷可是有款子要汇到苏州?”

    “是的。”

    “那何不用票汇?关上常有人到上海,托他们带去就是。”

    这句话提醒洪钧“是,是!”他拱拱手说“承教,承教。”

    “洪三爷太客气了。”吴掌柜扬手向外吩咐:“到源聚德去叫菜,有贵客在这里便饭。”

    这是他拉大生意的手法。洪钧不由得心里着急,吃了人家一顿,抹抹嘴说,到九月底再来汇款,岂非笑话。

    因此,他连声辞谢:“不,不!我中午有约。”说着站起身子,打算告辞。

    “洪三爷的事,小号应该当差。汇税免了。请洪三爷说个数目,我好起票。”

    这一下,洪钧越发着急,只能装出从容的神色推托:“数目还没有定。我先到关上问一问再说。”

    这样支吾着脱了身,想起信局也办汇兑,随即绕道去打听——“信局”又称“民局”是民间书邮往来的媒介。这一行是宁波人的专业,雄厚的资本加上长期的经营,才能建立极好的信用。如果信内附有银票或者其他贵重契据物品,可以加纳费用保险;遗失照赔,从不抵赖。由于信局与银钱业关系密切,所以亦兼办信汇。

    其实,洪钧是多此一行。银号之不办信汇,就因为信局对函件的传递,以道路艰难之故,到达之期,无法预定。而洪钧是要等着这笔汇款上京的,非得及时收到不可。这样,即使信局愿意接受这笔汇款,但如不能作限期汇到的承诺,依然无济于事。

    想来想去,可行之道只有照吴掌柜的建议,预托海关旧友。这倒不必亟亟,洪钧决定先回望海阁与蔼如商议以后再说。

    听洪钧谈了经过,蔼如只有这样一句话:“只要靠得住。”

    “不会靠不住的。第一,要托,当然托可靠的人;第二,只说带一封信。人家不知道内中有汇票,自然就谈不到见财起意。”

    “那好!”蔼如问说:“到时候我找什么人去接头?”

    洪钧想一想答说:“找海关上的张庶务好了。我会重重托他。”

    “张庶务我也认得。这件事就这么说了。”蔼如问道:“你不原想去看我娘?是去了回来吃饭;还是吃了饭再去?”

    “去了回来再吃饭。”

    于是蔼如陪着他到后街去看李婆婆。相见之下,都有悲喜交集之感。李婆婆白发纷披,老得多了,不过精神却很不坏,絮絮然问洪钧的境况;谈捻军干扰登莱,如何风声鹤唳,一日数惊。以后提到霞初,却为蔼如拦住了。

    “娘!你不要去想这件事了。人死不可复生,多谈多想,徒然难过,何必?”

    “对了!世乱年荒,凡事要想得开。最要紧的是,保重身子。你息息吧!明天再来看你。”洪钧说完,人也站了起来,就此告辞。

    回到望海阁<>,只见楼下霞初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双扉深锁。洪钧要求进去看一看,作为凭吊。等开门一望,大感意外;室内一切如旧,只是桌椅上都蒙着薄薄的一层灰而已。

    “我本来想替她安一个灵位,有人说,老娘还在,供一座灵位,嫌忌讳。所以,我特意留着原来的样子;等过了霞初的周年再收拾。”蔼如的眼圈红了“姊妹一场,想起来像做了一场梦。”

    她的厚道多情,在这件事上便看得出来。洪钧口头没有表示,心里却着实感动。

    “也不必伤心!”洪钧劝慰她说“在我看,她倒是大解脱。鸳鸯同命,缘结来生,想得超脱些,倒是好事。倘或她跟小潘一死一生,则死者已矣,生者何堪?那以泪洗面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是啊!‘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她倒是跟潘二爷泉台团聚了,只是让我们还活在这里的人,替她掉眼泪。”

    “算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你一向豁达,怎么也看不开?走!”洪钧强拉她出门“上楼去吧!”

    由于洪钧所念的那两句东坡词,提醒了蔼如,这天是中秋前夕,特意关照小王妈,多备几样菜;将晚饭开在画室东窗下,好延月光于书案之间。

    把酒话旧,相识四年,倒有三个中秋,是在一起盘桓的。彼此都觉得难忘的是前年的中秋,正当洪钧复回烟台,及时脱霞初于螺绁,并且恢复了她的自由之身;而又在他跟蔼如定情于福山旅舍之后。追忆前情,无不感慨,但感慨的由来不同。

    “你看,两年功夫,生离死别!”蔼如黯然说道:“谁会想得到,霞初跟潘二爷都不在人世了!”

    洪钧不作声。他想的是自己,两年功夫,困境如旧;如今连会试的资斧,依然还要乞援于蔼如,想起来真不是滋味。

    “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洪钧尽力抛却过去,望着海面初升的明月说道:“想明年的中秋,是何光景?”

    “明年的中秋?”蔼如用断然的语气说:“我们一定不会在一起!”

    洪钧微吃一惊“怎么?”他问“何出此言?”

    “你想,那时候你在京里;我在烟台,怎么能在一起?”

    这是说,明年的春闱,洪钧一定得意,而且会点翰林;这样,自然是在京中供职。但是,蔼如是不是一定会在烟台呢?他心里在想:她这句话是不是一种试探?如果是试探,自己又该怎么回答?

    这样转着念头,便不自觉地抬眼去看蔼如。明亮的月光映照之下,只见她也正双目灼灼地望着他,仿佛急待他答复似地。

    “我的话说得不对?”她追问一句。

    “也许是,也许不是。”

    蔼如撇一撇嘴“这种囫囵吞枣的话,”她说“我不爱听。”

    “不是我说话不着实,只为你那句话要分两截来说。前半截‘也许是’;后半截‘也许不是’!”

    蔼如笑了“谁知道你说话那么转弯抹角!”她说“前半截一定是!”她没有说“后半截”也就是不谈她自己。而在洪钧却觉得是非谈不可,至少是非有个交代不可。

    而且,这个交代还不能迟疑。很流畅的交谈,稍一嗫嚅,便显得有了机心,令人生言不由衷的反感。如果是信口回答的神态,即或说错了,也是无心之失,容易邀得谅解,也容易想法子挽回。

    念头闪电般在心头转过,答语也不假思索地出了口:“‘天涯海角同荣谢’,如说明年此时,我一定在京里,又为什么不可以接你们母女作京华之游?”

    这一篇“急就章”他自己觉得做得很不坏。而从蔼如的明爽如此夕秋光的笑容中,证实了他的自信不虚——蔼如的笑容变得神秘了,双目灼灼,睫毛闪动。洪钧细细分辨,知道他的话在她看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她已经神思飞越,在向往软红十丈的冠盖京华了。

    “京里是所谓‘天子脚下’!我娘常说,走南到北,地方也不少,只可惜没有进过京,这么大一把年纪,只怕——”

    这不是李婆婆的话没有说完,而是转述的蔼如觉得忌讳碍口。洪钧当然明白,欣然许诺:“只要明年春闱侥幸,不管是点翰林,或者分发到部里当司员,能在京供职的话,我一定让你母亲能了这个心愿。”

    这个无意之间订的约,给了蔼如一个很好的进言之阶。当洪钧向李婆婆道别时,她顺理成章地提到了这件事,而且以非常兴奋乐观的语气,提出保证,母亲的一瞻帝阙的平生之愿,必能达到。因为,洪钧明年会试,定会高中,留在京里做官。

    等洪钧在八月二十动身回乡,蔼如立即着手为他筹措公车北上的盘缠。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如今第一步先要取得母亲的允许,措词便从洪钧的诺言说起。

    “娘!你老人家要想进京玩一趟,先得答应我一件事。”她侃侃然地说:“那所市房,我想把它押出去,或者卖掉,去放利息。”

    “放利息?”李婆婆困惑了“你是怎么想来的?卖掉了再去放利息,还有可说;押出去得付利息,拿利息放利息,两手空空,白忙一阵;倘或放倒了,血本无归!你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这有个道理,”蔼如这时才说明白:“只为有个人,我非借钱给他不可,洪三爷。”

    李婆婆一愣,但旋即恢复了原来的神色“他跟你开口了?”她问。

    “没有!我知道他的情形以后,自己愿意借给他的。”蔼如说道:“这笔款子绝不会倒;利息也一定很厚。”

    “什么利息很厚?”李婆婆似笑非笑地:“说不定我还赔上一个女儿。”

    这话在蔼如既不能承认,也不能否认,只好撒娇了“娘,你别胡扯嘛!”她钉紧了问:“到底怎么样嘛?”

    “我要想一想!”李婆婆很快地回答。

    蔼如心宽了一半;因为母亲这话等于已允许了一半。于是她以体贴细致的动作,从整理梳头匣子开始,为她母亲料理身边的琐屑。一面动手,一面说些她母亲爱听的闲话,丝毫不显催促等待的窘迫之色。

    李婆婆对女儿的爱心,如大海潮汹涌奔腾,不可稍抑。她心里在想,将来洪钧的京寓,大致也就是眼前的样子:一家三口“女婿”主外,女儿主内,自己受她们的供养,哪怕粗茶淡饭,能这样安安闲闲过日子,不也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名份,实在也不必争;大妇贤惠,又不住在一起,毫无妨碍。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留着点缺憾,反倒是惜福之道。

    主意很快地打定了。不过老年人求稳当的心最重,她还不肯马上就松口;觉得有几句话,至少要跟女儿说明白。

    “你知道的,我们娘儿俩就靠这幢房子了!防饥防老,都在这上头。”

    “我怎么不知道?”蔼如答说:“他将会加利还我们的。”

    “还不出呢?”

    “娘要这么想,我就没话好说了。”

    “不是我有意挑剔,这个年头儿,意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譬如说,霞初、潘二爷,谁会想得到他们是今天这么一个结局?”李婆婆略停一下又说:“我的意思是,做事就要做得切实。既然这幢房子是我们娘儿俩的命根子,那么,你把这幢房子结交了人家,就应该拿我们的命根子也付给人家!”

    “这,”蔼如愕然“这怎么托付?人家又何能挑起这一副千斤重担?”

    “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李婆婆的声音提高了“我说句干脆的话吧!这幢房子我要做你的嫁妆。”

    蔼如完全明白了。但如说要洪钧作一个必娶蔼如的承诺,倒不如说李婆婆是要女儿保证必嫁洪钧;哪怕委屈,也得认命。

    她还未到肯认命的地步;而对洪钧的诺言,却决不容成为寡信的轻诺。这就难了!

    “你说呀!”李婆婆趁她心神不定时,加意催促,也等于是诱惑:“只要你点个头,我就把箱子钥匙交给你。随便你怎么办,我还不多一句嘴!”

    看来没有调和折衷的余地,蔼如只得走偏锋,不从正面去谈正经“我说什么?”她故意嘟起嘴,半发怒、半撒娇地“我要说:谁娶了我,不但陪嫁一幢房子,还陪嫁个老岳母!”

    李婆婆笑了。知女莫若母,料定蔼如将来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愿。便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枕头下摸出一串红头绳拴着的钥匙,轻轻放在桌上。

    “喏!我都交给你了!”她说“将来阿翠会跟着去,小王妈未必见得,我就算陪嫁的老妈子。”

    蔼如装作没有听见,慢条斯理地替李婆婆收拾了床铺,问道:“要不要躺一躺?我可要出去了。”

    “你上哪里去?”李婆婆问。

    “去找户头啊!”李婆婆便将钥匙往前推了推,噘噘嘴说:“就在顶上头那口箱子里。”

    于是蔼如搬张骨牌凳垫脚,开了箱子看,上面是李婆婆的几件皮衣,伸手往下一探,没有摸着习惯用来置放契约文件的“拜匣”却掏出来一本书,签条上印着六个字:“铜山李氏族谱”

    “娘还带着这个!”蔼如倏忽而起的感慨,很快地化成负气“我们又不想回去拜祠堂,认同族,要这本族谱何用?”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说不定有一天回徐州,或者在哪里遇着同宗,就用得着它了。”李婆婆又说:“房契就夹在那里面。”

    信手一翻,果然发现一张桑皮纸写的契纸,年月日上盖着福山县的大印,是张税过的“红契”蔼如取到手中,将族谱依旧塞回原处,锁好箱子,拿钥匙仍旧交回母亲。

    “我说过什么都交给你,钥匙不用给我了。”

    “娘替我收着。要用再拿。”说完,蔼如将那串钥匙塞回母亲枕头下,随即走了。

    蔼如也找的是大源银号,开门见山地表示来意,想拿那张红契押借三百两银子。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谁知吴掌柜面有难色。

    “李姑娘的事,没有不帮忙的。实在是这一向市面不好,银根太紧,调度不过来。”

    “大源是烟台一块金字招牌;生意进出,上千论万,几百两银子调度不过来,这话,”蔼如微微冷笑:“骗谁?”

    “李姑娘你说这话,可叫我有冤难诉了。不错,大源的信用还不坏,钱也有,就是不在这里。营口的联号,压了五六万银子在那里,调不过来。如果有汇款,上海、汉口的联号都有头寸可以拨。苦的是信汇没有准日子,不敢办;票汇又没有人请教

    “我请教!”蔼如抓住他的话,毫不放松“你借三百两银子,出上海的汇票给我好了。”

    吴掌柜没有想到,她的钱不是在烟台用;这下弄巧成拙,无可推托,只得很勉强地说:“好,好,我来筹划一下。李姑娘,借你的契看一看。”

    蔼如欣然交付,神色十分得意,自觉办交涉的手腕还不坏。心想,洪钧不会料到这么快就会收到汇款,必有意外的惊喜。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吴掌柜已去而复回“李姑娘,”他问:“二百两银子行不行?”

    一听这话,高如便觉冒火“怎么?”她问:“你们在上海的联号,只能付得出二百两银子?”

    这一问,言如刀刺,吴掌柜摸摸发烧的脸,赔笑说道:“李姑娘,你最明白不过,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契价是二百四十两,照七折抵押,只得一百六十八两,现在算个整数,完全是因为李姑娘的面子。”

    这话在蔼如听来,就仿佛在说:钱有,可惜你的房子不值钱!因而越发生气,沉下脸来答道:“不错,我的产业是二百四十两银子置的。你看看契上的年月,那是洋人没有开大马路以前的话。如今市价值多少,难道你不知道?去年有人出过我六百两银子,我没有卖。眼下市面虽不好,至少也值五百两;打七折抵押,你算算该多少。”

    “李姑娘,李姑娘,你别生气。实在是我只有二百两银子的权。如果你一定要用三百两,我得跟东主商量。能不能请李姑娘明天再劳步一趟。”

    “算了!”蔼如一口拒绝“烟台的银号不止你们大源一家,我就不相信押不到这个数。”

    说完,收契起身。吴掌柜不断地表示歉意,蔼如爱理不理地,只是鼻子里哼了两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就遇见马地保,叫应了殷殷问好,执礼甚恭。看蔼如面有不愉之色,少不得很关切地动问缘故。

    蔼如灵机一动,踌躇着说:“话很长,这里——”

    “噢!”马地保会意了,抢着说道:“前面不远,有个点心铺子,是我把兄弟开的。我请李姑娘到那边坐一坐,好说话。”

    蔼如点点头,随着他走不多远,进了一家点心铺子。买卖很好,顾客很多,一见蔼如都转过脸来看。马地保怕她受窘,引入柜房中去歇足。掌柜亲自来招呼,盛了一碗酪,装了一盘“小八件”款待蔼如,又陪着说话,有点舍不得走的神气。

    “老三,”马地保发话了“你张罗你的买卖去吧!我跟李姑娘谈点事。”

    等马地保撵走了他的把兄弟,蔼如方始将在大源所受的气,原原本本地从头细说。不过,她对马地保的希望,却并未透露;她希望他为她设法,而又希望他自告奋勇。

    果然,马地保问道:“那么,李姑娘,你是不是再换一家试试呢?”

    “都差不多的。除非有熟的地方。”她说:“私人也可以,你有没有路子?”

    “那得去找。”马地保沉吟了一会又问:“李姑娘,你这笔款子要用多少时候?”

    这就让蔼如答不上来了。期待洪钧来还,不是一年半载的事;自己何时才能积蓄到这笔矩数,似乎也无把握。

    见此光景,马地保就不再等她答复,径自建议:“李姑娘,我看押不如卖。为啥呢?为的是多背利息划不来。到期不赎,房子归别人;人家占了便宜还不见情,冤枉不冤枉?”

    蔼如心想:这话倒很实在。烟台看来也住不长了,何须留一笔有名无实的产业在这里,倒不如干脆脱手还来得痛快些。

    不过,她也不能不顾虑母亲的想法。老年人的打算,常是许进不许出,不动产就要不动,传子传孙,世世守成。虽然母亲的态度很豁达,一切皆能放手,但如真的变卖,内心难免抑郁,自己又何能心安?

    马地保很有耐心,见她犹豫不决,只静静地等待。蔼如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只好实说:“老马,我也觉得与其押出去,不如卖掉。不过,老年人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我不愿意伤我娘的心。”

    “那,”马地保说“就到大源去押二百两银子。借得少,赎起来也容易。”

    “二百两银子不够用。”

    “先用二百两;等市面好了,银根松了,再跟大源加借一百两。我想,总可以商量得通的。”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蔼如觉得对洪钧许下的诺言,必得实现。明知道他最少得要三百两银子才够用,不足此数就不够意思了。

    看看这个建议,不蒙采纳,马地保又替她出主意“还有个办法,典出去!”他说“不过,典实在不如卖,房子让人白住,人家不会爱惜,三五年下来,房子搞得不成样子。”

    出典是他所划之策中的下策,而蔼如却以为是唯一可行之道“房子给人住坏,是以后的事。说起来总还有房子在,我娘心里也好过些!”她将红契递了过去“老马,这件事我重重拜托你了!我要净用三百两银子,能多典自然最好。此外一切,都请你斟酌。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谢你。”

    “李姑娘哪里少照应了我?说什么讲不谢!红契你请先收着,事情我自会上紧去办。找到了户头马上通知你。”

    “事情要快才好!”“最快也得半个月。”马地保问:“来得及吗?”

    “来得及。”蔼如答说“九月底以前办妥就行。”

    回到她母亲那里,李婆婆问起此事;蔼如将在大源的交涉,马地保的建议,以及她自己的顾虑,只字不隐地都告诉了母亲。

    “难为你还有孝心!”李婆婆带点凄凉地笑“其实又何用自己骗自己?事情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做得干净。我看,倒不如卖掉!”

    这番话说得蔼如大出意料。当然,她不会想到李婆婆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做法;变产等于弃家,明年秋天果得能遂进京之愿,就算跟定了洪钧了。

    于是,蔼如将马地保找了来,说知李婆婆的意思,同时催促快办。马地保十分尽心,整日在外奔走,无奈市面还欠兴旺,买主很不容易找;找到了出的价又不高,不容易谈得拢。这样过了满城风雨的重阳,跟着西风一阵紧似一阵,树叶尽脱,序入初冬,离雨雪载途的日子,已经不远,蔼如不免着急。

    其实,马地保比她更着急,钻头觅缝,日夜奔走,毕竟找到了一个户头。房价五百五十两银子,也不算吃亏;蔼如欣然许诺,写契成交,除了例定的佣金以外,另外谢了马地保十两银子。

    这个数目比预期的要多出一半,蔼如决定再多寄一些。洪钧说过,进京的资斧,多则五百,少则三百;她折衷寄四百两银子,托马地保到烟台唯一能通汇,也就是她押借未成、不欢而散的大源银号,去买了一张“见票即付”在上海兑现的汇票。由于烟台的银根甚紧,所以“汇水”上占了便宜,不费分文。

    汇票到手,蔼如方始写信。不说钱的来路,只惦念着他的行程,劝他及早上路,年内到京,比较从容些。

    写好信,封缄完固,亲自到海关上去托张庶务。恰好关上有个洋务委员回浦东去奔丧,张庶务便转托了他,将信带到上海,由民局转递苏州。预计至多十天,洪钧便可收到这封信了。

    去十天,来十天,得该二十天左右,便可收到洪钧的复信,谁知一个月过去,依然消息沉沉。蔼如有些沉不住气了,又写了一封信,仍旧托张庶务觅人转递。

    第二封信刚刚发出,非常意想不到的,洪钧又到了烟台。登门相会,蔼如一看他的气色,心便往下一沉。强自镇静着,照常周旋招呼,等安顿下来,眼前无人,方始悄悄问道:“我的信,你收到了没有?”

    “从九月初收到一封信之后,再没有别的信。”

    “没有?”蔼如大惊“我十月半托海关张庶务带出一封信,里面有一张四百两银子的汇票,没有收到?”

    一听这话,洪钧神色大变“没有没有!”他连连摇手“张庶务托谁带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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