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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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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受了吕余庆的教,原来就极重军纪的曹彬,更加了几分警惕,深恐这一次采办军需,变成扰民;所以特地告诫了转运使,银货交割之际,丝毫不准扣克留难。同时听说吕余庆本人清慎廉明,但秉性长厚,不免为胥吏所欺;深怕征工制油坛应发的工价,交由江陵府转发,或者为人中饱,因而决定自己派出人去,一面指导制作,一面计件给酬。

    随军转运使所属的官兵,既要采办,又要照料先遣部队上民船到巴东,还要抽出人来催调军粮,每个人都恨不得长了三头六臂才能应付得了,曹彬看看无法,只好把自己帐下供奔走的小校也派了出去。

    制油坛的作场,一共有六处,都在城内。曹彬却只派得出五个人,正在踌躇之际,他贴身的一名卫士自告备勇:“都监,你老若信得过,便派我去。”

    这名卫士才十九岁,是曹彬的家乡真定人,名叫张惠龙,生得雄壮而朴实,只不善于跟人打交道;因而曹彬问道:“那里都是些老婆子,小姑娘,叽叽喳喳,吵个不了,你能应付得下吗?”

    张惠龙有个死不服输的脾气;曹彬的一番实话,对他就变成激将“应付得下!”他斩钉截铁地说:“这点事应付不下,还打什么仗?”

    “好!”曹彬点点头:“让你到外面去历练历练也好。”

    于是张惠龙到库房领了待发的工资,由江陵府户曹参军所派的胥吏陪着,来到作场;在路上已了解了情况,作场是在一个姓吴的乡约家里,约有三十多个妇女,大半是志愿来应征的;此外还有五十多家,因为家里乏人照顾,领了材料回家去做,做好来缴,随即给酬,一点都不麻烦。

    本来就不是件麻烦的事!张惠龙这样想着,欣欣然到了吴家,一踏进厅堂,只见老老少少,三十多双眼睛,一齐盯着张惠龙。他出生以来,从没有给这么多人注视过,更没有给这么多女人打量过,心里顿时着慌了。

    他越是腼腆,越是有人起哄;刚跟吴乡约见过礼,便有个中年妇人大声嚷道:“这油坛可怎么做呀?”

    “这位年轻官长,做个样子我们看!”另一个提议。

    “对,对!从不曾做过,要先做来看看!”

    大家纷纷附和,张惠龙非示范不可了。这原也是他责无旁贷的事,便舞一舞双手,把乱糟糟的声音压了下去;那吴乡约很照应他,这时已抬了一张白大桌过来,上面放着制作油坛的材料,好等他动手。

    张惠龙定一定神,把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略略打一个腹稿。然后拿起一个鸡蛋:“做油坛不难,只是要细心。”他指着鸡蛋尖的那头说:“先在这里开个洞,把蛋黄挖出来,蛋白留在里面再灌上油,用棉纸封口,摆到坛子里。这是第一步,大家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现在看我做个样子!”

    那一段话简单扼要,说得很好;做起来却不甚顺利——他把蛋朝桌上一磕,第一下磕得太轻,连条裂痕都没有,第二下却得又磕重了,裂痕直贯到底,等一提上手,只听“卜”地一声,顿时满手黄白淋漓。

    满堂大笑,笑得张惠龙窘不堪言,不知如何下场?

    依然是吴乡约替他解的围。怕他恼羞成怒,连忙向大家摇手使眼色,不要再笑;接着喊道:“青儿,你来做个样子给大家看!”

    于是站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绿衣女郎,掠一掠鬓发含羞一笑,袅袅娜娜地走到张惠龙旁边,看了他一眼,随即把视线避了开去,同时收敛笑容,放出矜持的神色。

    “官长!”吴乡约为他介绍:“这是我女儿青儿。做油坛的法子,她也是刚学会。有不对的地方,请你指点。”

    张惠龙不会说客气话,涨红了脸,行个军礼退到一旁,让出位置来给青儿。

    她也当仁不让,走到桌边,一言不发,便即动手;手法相当熟练,但按步就班,程序极其清楚。等做好一个,往桌上一放;有意无意地看了张惠龙一眼,然后低着头很快地回到她原来的坐处。

    “这一下,大家总该会做了!”吴乡约高声说道:“请大家来领料!愿意拿回家去做的也可以;不过千万不能马虎。军用之物,当不得儿戏。”

    三十多个人,倒有一大半愿意领料回家去做;还剩下七、八个人,都是与青几年纪相仿的姑娘,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把制油坛当作消遣。江陵府的胥吏,看看无事,作别自去;吴乡约要照料一切,不能来陪张惠龙,把他一个人安置在客座上,守着他的几十贯钱,这就算监工了。

    那自然是件极无聊的事,但张惠龙自觉职责就是如此,一步不敢离开,正襟危坐,双眼尽看着那些女郎——她们也在看他,指指点点,低声笑语;他心里痒痒地,几次想上去搭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终于还是那样坐着。

    到得日色将中,青儿忽然起身,翩然纤影,消失在屏风后面。张惠龙顿有怅然之感;这一下他的双眼就忙碌了,一会转东一会转西,巴望着青儿的影子再度出现。

    从屏风后面出现的是吴乡约,宣布中午暂且歇工,各自回家吃了饭再来;等那些女郎一走,他走向张惠龙笑道:“官长,没有好东西款待,只有一杯薄酒。请进来吧!”

    “喔!”张惠龙愣了一下,急忙把随身所带的的干粮取了出来:“谢谢,谢谢!我只要一碗热水就行。”

    “咦,哪有这个道理?”

    “是这样。”他平静地说:“我们奉了将令,不准取一草一木。”

    “这与将令什么相干?不过一顿便饭。官长是我家的贵客,客来留饭,天下的规矩。”

    “军营里另有规矩。这——实在谢谢了。”

    吴乡约那里肯听,五代乱世,军队到处苛扰不已,他见得多了。如今竟说有个军人,连吃顿便饭,都道是将令所不许,那真成了海外奇谈了。

    于是,一个固劝,一个坚辞,纠缠得不可开交。弄到最后,吴乡约只好这样说了:“官长,留你便饭,是我女儿的意思;几样菜也是她亲手料理的。女孩儿家心地窄,若是你不肯赏脸,她会不高兴——不瞒官长说,我这女儿,我惹不起她;看这份上,你就算帮我的忙,勉为其难。”

    说到这话,张惠龙可真为难了。踌躇了好一会,狠一狠心说:“实在是将令严厉——”

    一句话未完,屏风后面大声喊道:“爹!你跟他说那一大些子废话干什么!开口将令,闭口将令,吓得死个把人。好意请他吃饭,倒像是害他。回头他吃军棍,你又替不得他。这个人难得缠,算了,算了!”

    这一下把吴乡约弄得大窘,不住地打躬作揖:“官长,休动气,休动气!我这女儿,从小没娘,说话不知轻重。官长看我的薄面,不跟她一般见识。”

    他愈是这样说,张惠龙愈感抱歉,然唯有报以苦笑。等吴乡约一走,坐在那里,连干粮也懒得吃了;心里非常懊恼,不该向曹都监讨这趟差使,搞得大家没趣。

    “官长!”吴乡约又走了出来,捧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汤水:“我遵吩咐,只奉敬一碗热水。”

    “多谢,多谢!”张惠龙双手接过碗来,放在桌;喝了一口,只觉得鲜美无比;那里是热水?是一碗撇清了浮油的肉汤。

    方在诧异,吴乡约抛了个眼色过来;那是警戒的眼色,令人不解!但一瞥之间,望着屏风后面裙幅,立即恍然,此又是青儿的安排,倘或再不领受这番好意,那就只有一个办法,立刻告辞回营,请曹都监另外派人来接替他的工作。

    这一转念间,张惠龙不忍峻拒,解嘲似地答道:“你家的水,与众不同,我从来不曾吃过。”

    他的话刚完,屏风后面“噗哧”一笑,接着便听得裙幅窸窣,步履急促;吴乡约往后看了一眼,响起爽朗的笑声,也走回后面去了。

    张惠龙一个人在厅上享用那碗纤手亲调的肉汤;刚才心里的懊恼,早已抛到九霄云外,美味在口,美人在心,不知不觉吃完了他自己的那份干粮,一碗汤自更是涓滴无余。

    刚刚吃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端来了洗脸水,接着又是一盏用蜜饯果子点的厚朴汤;吃了午饭的吴乡约走来陪他闲话,问起乡里籍贯,家中有些什么人?张惠龙都照实答了。

    “此番出征,说是从峡路打成都。”吴乡约又问:“可不知那日开拔?”

    张惠龙是知道的,只待军需采办齐全,便要拨营;但军机保密,曾有诚令,他不敢泄露,却又说不来掩饰的假话,只得歉意地强笑道:“吴乡约,这话请你体问我!老实说一句,我不便直说。”

    “喔,喔,不要紧,不要紧。”吴乡约反敬他诚实不欺:“原是我不当问。”

    这时回家吃了饭的,又来上工了。青儿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目不邪视,而且把脸绷着,仿佛有意不理张惠龙;但到了她女伴身边,却又有说有笑。

    张惠龙看在眼里,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兴奋还是怅惘的奇异滋味;这股滋味越来越浓,也越来越耐于品尝。视线绕来绕去,只在青儿身上转,有时无意间相遇,倒像撞了个满怀似地,慌忙都避了开去,而且也都微微涨红了脸。

    忽然,门口出现了人影,是领了材料去做油坛的那些妇女交货;再转眼看时,青儿和她的女伴也已在收拾桌子,准备歇工了——张惠龙抬眼望一望天色,深深讶异;在他的感觉中,只不过一晃眼的功夫,谁知天都快黑了。

    “爹!”青儿娇声向里喊道:“收工了!”

    这是替他在关照,好等吴乡约来帮着收件付酬。张惠龙忽然变得很聪明,马上就懂了她的用意;想用眼色向她表示谢意时,她却惊鸿一闪,转入屏风后面,绿淡色的裙幅,似乎一直留在他眼前。

    “慢慢来,慢慢!”吴乡约匆匆走来,向那些妇女,大声说了这一句,转身看着张惠龙:“官长,我点数,你发钱。”

    “嗯,好。”张惠龙这时才想起:“油坛做得合不合格,得要仔细看一看。还得有个人帮忙才好。江陵府的那人怎么不来?”

    “不要紧,不要紧。我找人来。”

    他进去把青儿找了来帮忙。张惠龙冲着她点一点头,根本就没有想到该说话。于是吴乡约作主分配了工作,张惠龙验收,他自己点数,青儿发钱。这一刻,张惠龙倒没有把目光关注着青儿,聚精会神地把油坛一个个接过来,仔细检查,合格的放在一边,不合格的放在一边——这数量很少,他依照曹彬待百姓宽厚的指示,不作挑剔,照发工资。

    把一切工作做完,暮色已经很浓了;那些堆积得整整齐齐的油坛,望过去影绰绰地,特别予人以一种丰富充实的感觉,张惠龙对自己的任务颇为满意。

    当然,这要感谢吴乡约,他唱了一个喏,很诚恳地道谢:“多亏吴乡约,不然我一定交不得差。”

    “哪里,哪里!都是为国、为官家”

    “还有小娘子!”这是他第一次向青儿说话,乱拱着手:“谢谢,谢谢!”

    青儿报以羞涩的微笑,也似乎有些不得劲的样子,想找句话说,或者找件事做,于是自己跟自己说道:“该点灯了,我去点。”

    张惠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转脸过来,正好迎着她父亲的那种欣慰之中略带诡秘的微笑;他脸皮子薄,不由得有些窘。

    “息一息吧!”吴乡约拉着他坐下,稍稍躇踌了一会说:“长官——”

    “吴乡约!”他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叫我长官行不行?叫我名字好了。”

    “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管道理不道理!只听你叫我长官,我浑身不舒服。”

    “既然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吴乡约折衷了一下,只叫他名字:“惠龙,这些东西很累赘,我有个计较,你看使得使不得?”

    “请说。”

    “你把油坛和剩下的钱,都寄放在我这里,我写个字据与你;你今日回去好交差。”

    “那太好了。”张惠龙大为高兴:“我正愁着不知怎么办?现在好了,明天一早我找车子来装。”

    正说到这里,青儿捧着一枝烛台走了出来。她进去洗过脸,未施脂粉,却天然唇红齿白;垂着眼,低着眉,长长的睫毛掩映在摇晃的光晕中,把张惠龙看得傻了。

    “取笔砚来!”

    等青儿取来了笔砚,吴乡约提笔写收据。肚子里的墨水不多,这张字据写得很吃力;他全神贯注在纸上,青儿又专心一志在看父亲写字,这给了张惠龙极好的一个机会,恣意偷看着她,心中一阵阵无端的兴奋,胸腹之间一阵阵没来由的发涨,又舒服,又难受,是他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

    好不容易,吴乡约写好了那张字据,把它递了给他:“惠龙,你把这张字据收好了,回去跟曹都监交差。照我计算,明天再有半天功夫,归你要交的一千油坛,便可齐备。装油坛的车子,不必早来,索性等到下午,一次装完,既省事又显得差使办得漂亮。如果车子不够,也不要紧,我替你设法。”

    这番话不但设想周到,而且语气亲切,张惠龙听人耳中,暖到心头;口中连连答应,心里在想,这趟平蜀,非得好好打个胜仗,才对得起吴乡约的这番情意。

    “你再坐一坐,我们再谈谈。”

    “喔!”张惠龙看一看黑透了的天色,点点头:“好,好!”这一份略带勉强的心意,偏偏让青儿察觉了,所以等吴乡约刚要开口时,她抢在前面喊了声:“爹!”

    “怎么?”

    “人家将令严厉,归营有时候的,晚了不好!”青儿的话,每一个字都说到了张惠龙心里,顿生一种热血沸腾的知己之感。但正因如此,他拼着受责,也要逗留一会,所以赶紧搭腔:“不要紧,不要紧!我再陪吴乡约谈谈。”

    吴乡约让女儿提醒了。他见得事多,也看出张惠龙是有意如此;说“不要紧”是假的——这一次大军西来,军纪严明,害他受责,于心何安?因而作个送客的手势,很恳切地说道:“青儿的话不错。你快回营吧!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

    “是!是!”张惠龙重重地点着头:“明日我一早就来!”说着,向青儿看了一眼,再向吴乡约唱个喏,告辞而去。

    回到军营,跟曹彬报告了工作进度,呈上吴乡约所出的收据;同时提出估计,说明日午前,全部任务,都可以完成。那时派车到吴乡约家,把所有的油坛一次装了回来。如果车子不敷分配,他还可以就地设法。

    曹彬于欣慰之外,不免惊异,他只当张惠龙不过一个憨厚诚朴的小伙子;不道遣出去办事,有条有理,十分精明,这倒要另眼相看了。

    这样想着,不由得把眼睛盯住了他,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来些什么秘密似地。张惠龙素日敬爱曹彬,秉性又从不知说假话,所以这时心里发虚,略带忸怩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越发令曹彬奇怪。再仔细看他,眉眼舒展,神情怡悦;嘴是闭着,却闭不住一团笑意,是那种遇到了极大得意之事,却又不便说明的神态。

    于是,曹彬笑着问道:“惠龙,你一天都在吴乡约家?”

    “是!”“是乡约很帮忙是不是?”

    “是!”张惠龙答道:“多亏他们,不然我怕跟都监交不了差。”

    “喔!”曹彬突然发现了他话中的一漏洞,紧接着追问。“‘他们’,除了吴乡约还有谁啊?”

    这一问张惠龙越发情虚,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还有谁?”

    “还有,”张惠龙很吃力地说:“还有吴乡约的女<>儿!”

    “噢!”因为是亲近的侍从,曹彬可以脱略仪节,想得有趣便放声大笑了。

    那自然使张惠龙不好意思。但既说出口,而且都监似乎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就不必再瞒。于是他把青儿对他的微妙的态度,断断续续地都告诉了曹彬。

    这时曹彬的神情又不同了,收敛笑容,很注意地听着;等他说完,只点一点头,别无表示。

    张惠龙相当失望。他意料中曹都监一定会说几句赞美青儿的话,哪知什么话都没有。看样子他是不以为然;这也可想而知的,现在是在行军,入蜀征伐是何等大事,怎么可以把心思花到不相干的地方。

    就这样子,张惠龙替自己浇了一头冷水;但也因此得以把青儿抛开,跟往常一样,头一着枕,便即入梦。

    四更时分,不等起身的号角声,张惠龙习惯就醒了;睁开眼来,第一个念头想到吴乡约的叮嘱:“明日千万早些来,我有话说。”是什么话?他心里在问,自己为自己拟了许多答案,却始终想不透,哪一个答案是最可能的。为了急于打破疑团,同时也渴望着看一看青儿,恨不得立刻就动身到吴家;只是想到曹都监的态度,那股劲儿便泄了个干净。同时想起还有下午派车运油坛的事,要预作安排;这样一半是真的公务在身,一半有意拖延,到吴家时,太阳已经晒上墙头,并且已有人来领装油坛的材料了。

    张惠龙觉得异常歉疚,几乎低着头不敢看吴乡约,更不敢看青儿——虽然未看,她的神态却深印在他脑中;可想而知的,她是冷冷的一脸不高兴。

    吴乡约却并不因为他来迟了不高兴,依然很热心地帮着他照料;等把材料都发了出去,清闲下来,他拉一拉张惠龙说:“来,来!请到里面来坐。”

    里面是一座小四合院,朝南一明两暗三间正屋,左右厢房,围着一个青石板铺成的天井;吴乡约把他带入东厢房,那里生着个火盆,拨一拨白灰,添上几块炭,立刻就觉得满室生春了。

    “可要吃杯酒,挡挡寒气?”

    “多谢。我从来不吃酒。”张惠龙说:“你自己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不瞒你说,我有两条命,一条是——酒。”

    “还有一条呢?”

    吴乡约笑笑不答。端着杯酒,坐到火盆旁边,闲闲问道:“惠龙,你府上何处?投军几年了?”

    “我是真定人。十三岁那年,曹都监把我从家乡带出来,在他身边六年了。”

    “曹都监也是真定人?”

    “嗯,是。”张惠龙又说:“我跟曹都监还带些亲。”

    “喔。”吴乡约很注意:“什么亲?”

    “远得很!‘一表三千里’的表侄。”

    “那末,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什么人也没有!就我一个。”

    “也不曾娶亲?”

    问到这一句,张惠龙猛然意会,立刻心跳!继一转念,又觉羞惭;这想到哪里去了?

    “怎么?”吴乡约很认真地催问:“你说实话,不要紧!”

    这话叫人好笑,倒像是疑心自己要说假话!张惠龙在想;看这样子,说了实话,他也不信会疑心自己有所图谋,故意隐瞒。这休教他看轻了自己!

    于是他说:“从小就定下了。”

    此话一出,吴乡约的脸色,就像黄梅天似地,阴晴不定,看着手里的那杯酒,好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张惠龙终于看出端倪来了。心里悔恨万分,但是话已说了出去,再也收不回来——就只为说错一句话,把一生之中这个可遇不可求的大好机会,断送得干干净净。

    宾主二人各有难言的抑郁,一个觉得浊醪味薄,一个觉得炉火不温;就这时候,窗外青儿的娇喊,打破了难堪的沉默。

    “爹,你快来嘛!有位长官来了。”

    “谁啊?”吴乡约和张惠龙不约而同地问。

    “我哪知道是谁?”青儿答道:“看起来,这位长官的官不小,有两名卫士跟着。”

    她在说这些话时,张惠龙已经急匆匆奔了出去;一望之下,大出意外,这位长官竟是曹都监。

    按规矩行过礼,曹彬平静地说明来意:“我到各处走了走,要看看油坛做得怎样?”

    原本是来视察。张惠龙正待报告工作情况时,看到吴乡约,便先为他引见。曹彬一向宽厚和易,很客气地跟主人寒暄;吴乡约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手忙脚乱地牵贵客上坐,同时叫青儿和她的女伴回避。

    “不必,不必!”曹彬摇手阻止:“让她们在这里好了,我正要看她们做活。”

    他不是要看她们制作油坛,是借视察之便,特地绕道来看一看青儿。偏偏青儿也想要看一看这位长官,到底是如何严厉?以致张惠龙连在民家吃一顿饭都不一敢。所以一听曹彬的话,便拉住女伴,重新坐下;手里在做活,眼睛却不断瞟了过来。

    她看曹彬,曹彬也在看她;心里高兴,不由得浮起一团笑意。“你女儿好人才!”他问吴乡约:“还不曾许人家吧?”

    这一句话羞着了青儿,站起来就跑。女伴们笑着拉她;自然拉不住,嘻嘻哈哈地追逐着,一齐拥入屏风后面,不见踪影。

    等乱过这一阵,吴乡约才能开口:“穷家小户的女子,都监太夸奖了。”

    这话等于未曾回答,曹彬便再问一句:“一点不是夸奖,实在好!想来求亲的人,一定不少?”

    “跟都监说实话,求亲的人,倒是不少,无奈高不成低不就。加以小女要自己来挑——这原是不合理的事;只为拙妻早亡,不免溺爱,也只好由她,说来教都监见笑。”

    “婚姻终生大事。”曹彬点点头说:“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是自己拿眼光来挑的好,挑好挑坏;将来怨不着父母。”

    吴乡约也连连点头:“正是这话,正是这话!”

    “不知道令媛可曾挑中了什么人?”

    “这个么——?”吴乡约摇摇头,不接下去了。

    欲言又止,为了何故?同时又看到张惠龙容颜惨淡,越发奇怪。曹彬心里在想,这一定出了什么意外的变化,吴乡约当着张惠龙的面,不肯细说,倒要想个办法问一问清楚。

    于是他说:“惠龙,你到外面去看一看,跟卫士说,我那匹马要多溜一会儿。”

    “是!”张惠龙实在舍不得走,但命令不能不听。

    走出门外,他把曹彬的嘱咐,转告了卫士——明知是有意遣开他,他依然照命令传达;同时因为未得命令,不便再回原处,只躲在院子里僻静的一角,从窗户里遥遥望去,但见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尤其是吴乡约,笑容满面,而且对曹都监十分恭顺。

    谈得告一段落,曹都监随即起身,吴乡约亦步亦趋地在后面相送。张惠龙这时自然不能再站在僻处了;他一心想了解他们谈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去探口气?唯有按照军中的礼节,肃然侍立,目迎目送。

    曹彬站住了脚,毫无表情地说:“等油坛收齐,你立刻回营!”

    “是。”

    “吴乡约如果留你吃午饭,你可以领他的情。”曹彬又加了一句:“这是我的特许。”

    张惠龙还不曾开口,要做东道主的吴乡约反倒一叠连声地称谢,又说:“诸事仰仗都监,我谨遵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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