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地上。他还没有死,只是手足都没有力气再动一动。象将要入睡似的,他恍忽的看见一个人——冠晓荷。
象将溺死的人,能在顷刻中看见一生的事,他极快的想起来一切。冠晓荷是这一切的头儿。一股不知道哪里得的力气,使他又扬起头来。他看清:他的身后,也就是他住过那么多日子的地方,是北京大学。他决定往西爬,冠晓荷在西边。他没想起家,而只想起在西边他能找到冠晓荷!冠晓荷把他送到狱中,冠晓荷也会领他回去。他须第一个先教冠晓荷看看他,他还没死!
他爬,他滚,他身上流着血汗,汗把伤痕腌得极痛,可是他不停止前进;他的眼前老有个冠晓荷。冠晓荷笑着往前引领他。
他回到小羊圈,已经剩了最后的一口气。他爬进自己的街门。他不晓得怎样进了自己的屋子,也不认识自己的屋子。醒过来,他马上又想起冠晓荷。伤害一个好人的,会得到永生的罪恶。他须马上去宣布冠晓荷的罪恶慢慢的,他认识了人,能想起一点过去的事。他几乎要感激冠晓荷。假若不是冠晓荷,他或者就象一条受了伤的野狗似的死在路上。当他又会笑了以后,他常常为这件事发笑——一个害人的会这么万想不到的救了他所要害的人!对瑞宣,金三爷,和四大妈的照应与服侍,他很感激。可是,他的思想却没以感激他们为出发点,而想怎样酬答他们。只有一桩事,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他要想全了自从被捕以至由狱中爬出来的整部经过。他天天想一遍。病越好一些,他就越多想起一点。不错,其中有许多许多小块的空白,可是,渐渐的他已把事情的经过想出个大致。渐渐的,他已能够一想起其中的任何一事件,就马上左右逢源的找到与它有关的情节来,好象幼时背诵大学中庸那样,不论先生抽提哪一句,他都能立刻接答下去。这个背熟了的故事,使他不因为身体的渐次痊好,和亲友们的善意深情,而忘了他所永不应忘了的事——报仇。
瑞宜屡屡的问他,他总不肯说出来,不是为他对敌人起过誓,而是为把它存在自己的心中,象保存一件奇珍似的,不愿教第二个人看见。把它严严的存在自己心中,他才能严密的去执行自己的复仇的计划;书生都喜欢纸上谈兵,只说而不去实行;他是书生,他知道怎样去矫正自己。
在他入狱的经过中,他引为憾事的只有他不记得救了他的人是谁。他略略的记得一点那个人的模样;姓名,职业,哪里的人,他已都不记得;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询问过。他并不想报恩;报仇比报恩更重要。虽然如此,他还是愿意知道那是谁;至少他觉得应当多交一个朋友,说不定那个人还会帮助他去报仇的。
对他的妻与儿,他也常常的想起,可是并不单独的想念他们。他把他们和他入狱的经过放在一处去想,好增加心中的仇恨。他不该入狱,他们不该死。可是,他入了狱,他们死掉。这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因为日本人要捉他,要杀他们。他是读书明理的人,他应当辨明恩怨。假若他只把毒刑与杀害看成"命该如此",他就没法再象个人似的活着,和象个人似的去死!
想罢了入狱后的一切,他开始想将来。
对于将来,他几乎没有什么可顾虑的,除了安置儿媳妇的问题。她,其实,也好安置。不过,她已有了孕;他可以忘了一切,而不轻易的忘了自己的还未出世的孙子或孙女。他可以牺牲了自己,而不能不管他的后代。他必须去报仇,可是也必须爱护他孙子。仇的另一端是爱,它们的两端是可以折回来碰到一处,成为一个圈圈的。
"少奶奶!"他轻轻的叫。
她走进来。他看见了她半天才说:"你能走路不能啊?我要教你请你的父亲去。"
她马上答应了。她的健康已完全恢复,脸上已有了点红色。她心中的伤痕并没有平复,可是为了腹中的小儿,和四大妈的诚恳的劝慰,她已决定不再随便的啼哭或暗自发愁,免得伤了胎气。
她走后,他坐起来,闭目等候着金三爷。他切盼金三爷快快的来到,可是又后悔没有嘱咐儿媳不要走得太慌,而自己嘟囔着:"她会晓得留心的!她会!可怜的孩子!"嘟囔了几次,他又想笑自己:这么婆婆妈妈的怎象个要去杀敌报仇的人呢!
少奶奶去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才回来。金三爷的发光的红脑门上冒着汗,不是走出来的,而是因为随着女儿一步一步的蹭,急出来的。到了屋中,他叹了口气:"要随着她走一天的道儿,我得急死!"
少奶奶向来不大爱说话,可是在父亲跟前,就不免撒点娇:"我还直快走呢!"
"好!好!你去歇会儿吧!"钱老人的眼中发出点和善的光来。在平日,他说不上来是喜爱她,还是不喜爱她。他仿佛只有个儿媳,而公公与儿媳之间似乎老隔着一层帐幕。现在,他觉得她是个最可怜最可敬的人。一切将都要灭亡,只有她必须活着,好再增多一条生命,一条使死者得以不死的生命。
"三爷!劳你驾,把桌子底下的酒瓶拿过来!"他微笑着说。
"刚刚好一点,又想喝酒!"金三爷对他的至亲好友是不闹客气的。可是,他把酒瓶找到,并且找来两个茶杯。倒了半杯酒,他看了亲家一眼,"够了吧?"
钱先生颇有点着急的样子:"给我!我来倒!"金三爷吸了口气,把酒倒满了杯,递给亲家。
"你呢?"钱老人拿着酒杯问。
"我也得喝?"
钱老人点了点头:"也得是一杯!"
金三爷只好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喝!"钱先生把杯举起来。
"慢点哟!"金三爷不放心的说。
"没关系!"钱先生分两气把酒喝干。
亮了亮杯底,他等候着亲家喝。一见亲家也喝完,他叫了声:"三爷!"而后把杯子用力的摔在墙上,摔得粉碎。"怎么回事?"金三爷莫名其妙的问。
"从此不再饮酒!"钱先生闭了闭眼。
"那好哇!"金三爷眨巴着眼,拉了张小凳,坐在床前。
钱先生看亲家坐好,他猛的由床沿上出溜下来,跪在了地上;还没等亲家想出主意,他已磕了一个头。金三爷忙把亲家拉了起来。"这是怎回事?这是怎回事?"一面说,他一面把亲家扶到床沿上坐好。
"三爷,你坐下!"看金三爷坐好,钱先生继续着说:"三爷,我求你点事!虽然我给你磕了头,你可是能管再管,不要勉强!"
"说吧,亲家,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金三爷掏出烟袋来,慢慢的拧烟。
"这点事可不算小!"
"先别吓噱我!"金三爷笑了一下。
"少奶奶已有了孕。我,一个作公公的,没法照应她。我打算——"
"教她回娘家,是不是?你说一声就是了,这点事也值得磕头?她是我的女儿呀!"金三爷觉得自己既聪明又慷慨。"不,还有更麻烦的地方!她无论生儿生女,你得替钱家养活着!我把儿媳和后代全交给了你!儿媳还年轻,她若不愿守节,任凭她改嫁,不必跟我商议。她若是改了嫁,小孩可得留给你,你要象教养亲孙子似的教养他。别的我不管,我只求你必得常常告诉他,他的祖母,父亲,叔父,都是怎样死的!三爷,这个麻烦可不小,你想一想再回答我!你答应,我们钱家历代祖宗有灵,都要感激你;你不答应,我决不恼你!你想想看!"
金三爷有点摸不清头脑了,吧唧着烟袋,他楞起来。他会算计,而不会思想。女儿回家,外孙归他养活,都作得到;家中多添两口人还不至于教他吃累。不过,亲家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想不出!为不愿多发楞,他反问了句:"你自己怎么办呢?"
酒劲上来了,钱先生的脸上发了点红。他有点急躁。"不用管我,我有我的办法!你若肯把女儿带走,我把这些破桌子烂板凳,托李四爷给卖一卖。然后,我也许离开北平,也许租一间小屋,自己瞎混。反正我有我的办法!我有我的办法!"
"那,我不放心!"金三爷脸上的红光渐渐的消失,他的确不放心亲家。在社会上,他并没有地位。比他穷的人,知道他既是钱狠子,手脚又厉害,都只向他点头哈腰的敬而远之。比他富的人,只在用着他的时候才招呼他;把事办完,他拿了佣钱,人家就不再理他。他只有钱先生这么个好友,能在生意关系之外,还和他喝酒谈心。他不能教亲家离开北平,也不能允许他租一间小屋子去独自瞎混。"那不行!连你,带我的女儿,都归了我去!我养活得起你们!你五十多了,我快奔六十!让咱们天天一块儿喝两杯吧!"
"三爷!"钱先生只这么叫了一声,没有说出别的来。他不能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又觉得这是违反了"事无不可对人言"的道理。他也知道金三爷的话出于一片至诚,自己不该狠心的不说出实话来。沉默了好久,他才又开了口:"三爷,年月不对了,我们应当各奔前程!干脆一点,你答应我的话不答应?"
"我答应!你也得答应我,搬到我那里去!"
很难过的,钱先生扯谎:"这么办,你先让我试一试,看我能独自混下去不能!不行,我一定找你去!"金三爷楞了许久才勉强的点了头。
"三爷,事情越快办越好!少奶奶愿意带什么东西走,随她挑选!你告诉她去,我没脸对她讲!三爷,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只要不死,永远,永远忘不了你的恩!"
金三爷要落泪,所以急忙立起来,把烟袋锅用力磕了两下子。而后,长叹了一口气,到女儿屋中去。
钱先生还坐在床沿上,心中说不出是应当高兴,还是应当难过。妻,孟石,仲石,都已永不能再见;现在,他又诀别了老友与儿媳——还有那个未生下来的孙子!他至少应当等着看一看孙子的小脸;他相信那个小脸必定很象孟石。同时,他又觉得只有这么狠心才对,假若他看见了孙子,也许就只顾作祖父而忘了别的一切。"还是这样好!我的命是白拣来的,不能只消磨在抱孙子上!我应当庆祝自己有这样的狠心——敌人比我更狠得多呀!"看了看酒瓶,他想再喝一杯。可是,他没有去动它。只有酒能使他高兴起来,但是他必须对得起地上破碎的杯子!他咽了一大口唾沫。
正这样呆坐,野求轻手蹑脚的走进来。老人笑了。按着他的决心说,多看见一个亲戚或朋友与否,已经都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到底愿意多看见一个人;野求来的正是时候。
"怎么?都能坐起来了?"野求心中也很高兴。
钱先生笑着点了点头。"不久我就可以走路了!""太好了!太好了!"野求揉着手说。
野求的脸上比往常好看多了,虽然还没有多少肉,可是颜色不发绿了。他穿着件新青布棉袍,脚上的棉鞋也是新的。一边和姐丈闲谈,他一边掏胸前尽里边的口袋。掏了好大半天,他掏出来十五张一块钱的钞票来。笑着,他轻轻的把钱票放在床上。
"干吗?"钱先生问。
野求笑了好几气,才说出来:"你自己买点什么吃!"说完,他的小薄嘴唇闭得紧紧的,好象很怕姐丈不肯接受。"你哪儿有富余钱给我呢?"
"我,我,找到个相当好的事!"
"在哪儿?"
野求的眼珠停止了转动,楞了一会儿。"新政府不是成立了吗?"
"哪个新政府?"
野求叹了口气。"姐丈!你知道我,我不是没有骨头的人!可是,八个孩子,一个病包儿似的老婆,教我怎办呢?难道我真该瞪着眼看他们饿死吗?"
"所以你在日本人组织的政府里找了差事!"钱先生不错眼珠的看着野求的脸。
野求的脸直抽动。"我没去找任何人!我晓得廉耻!他们来找我,请我去帮忙。我的良心能够原谅我!"
钱先生慢慢的把十五张票子拿起来,而极快的一把扔在野求的脸上:"你出去!永远永远不要再来,我没有你这么个亲戚!走!"他的手颤抖着指着屋门。
野求的脸又绿了。他的确是一片热诚的来给姐丈送钱,为是博得姐丈的欢心,谁知道结果会是碰了一鼻子灰。他不能和姐丈辩驳,姐丈责备的都对。他只能求姐丈原谅他的不得已而为之,可是姐丈既不肯原谅,他就没有一点办法。他也不好意思就这么走出去,姐丈有病,也许肝火旺一点,他应当忍着气,把这一场和平的结束过去,省得将来彼此不好见面。姐丈既是至亲,又是他所最佩服的好友,他不能就这么走出去,绝了交。他不住的舔他的薄嘴唇。坐着不妥,立起来也不合适,他不知怎样才好。
"还不走?"钱先生的怒气还一点也没减,催着野求走。野求含着泪,慢慢的立起来。"默吟!咱们就"羞愧与难过截回去了他的话。他低着头,开始往外走。"等等!"钱先生叫住了他。
他象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赶紧立住,仍旧低着头。"去,开开那只箱子!那里有两张小画,一张石谿的,一张石谷的,那是我的镇宅的宝物。我买得很便宜,才一共花了三百多块钱。光是石谿的那张,卖好了就可以卖四五百。你拿去,卖几个钱,去作个小买卖也好;哪怕是去卖花生瓜子呢,也比投降强!"把这些话说完,钱先生的怒气已去了一大半。他爱野求的学识,也知道他的困苦,他要成全他,成全一个好友是比责骂更有意义的。"去吧!"他的声音象平日那么柔和了。"你拿去,那只是我的一点小玩艺儿,我没心程再玩了!"
野求顾不得去想应当去拿画与否,就急忙去开箱子。他只希望这样的服从好讨姐丈的欢喜。箱子里没有多少东西,所有的一些东西也不过是些破书烂本子。他愿意一下子就把那两张画找到,可是又不敢慌忙的乱翻;他尊重图书,特别尊重姐丈的图书;书越破烂,他越小心。找了好久,他看不到所要找的东西。
"没有吗?"钱先生问。
"找不到!"
"把那些破东西都拿出来,放在这里!"他拍了拍床。"我找!"
野求轻轻的,象挪动一些珍宝似的,一件件的往床上放那些破书。钱先生一本本的翻弄。他们找不到那两张画。"少奶奶!"钱先生高声的喊,"你过来!"
他喊的声音是那么大,连金三爷也随着少奶奶跑了过来。
看到野求的不安的神气,亲家的急躁,与床上的破纸烂书,金三爷说了声:"这又是那一出?"
少奶奶想招呼野求,可是公公先说了话:"那两张画儿呢?"
"哪两张?"
"在箱子里的那两张,值钱的画!"
"我不知道!"少奶奶莫名其妙的回答。
"你想想看,有谁开过那个箱子没有!"
少奶奶想起来了。
金三爷也想起来了。
少奶奶也想起丈夫与婆婆来,心中一阵发酸,可是没敢哭出来。
"是不是一个纸卷哟?"金三爷说。
"是!是!没有裱过的画!"
"放在孟石的棺材里了!"
"谁?"
"亲家母!"
钱先生楞了好半天,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