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头已经坏了。车间主任打了一份报告,要求把菲金开
除出厂。团支部公开袒护他,说这是霍多罗夫打击青年积极分子。车间领导还是坚持要
开除他,于是这件事就提到了工厂的团委会上讨论。事情就这样闹开了。
团委会的五个委员,有三个主张给菲金申斥处分,并调动他的工作。茨韦塔耶夫就
是这三个委员中的一个。另外两个委员干脆认为菲金没有错。
团委会是在茨韦塔耶夫的房间里举行的。屋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铺着红布,还有
几个长凳和小方凳,是木工车间的青年自己做的。墙上挂着领袖像,还有一面团旗,挂
在桌子后边,占了整整一面墙。
茨韦塔耶夫是个“脱产干部”他本来是个锻工,由于最近四个月表现出来的才干,
被提拔担任共青团的领导工作,当上了团区委常委和团省委委员。他原先在机械厂工作,
新近才调到铁路工厂来。一到职,他就把权紧紧抓在自己手里。他是一个独断专行的人,
一下子就把大伙的积极性压下去了,他什么都一手包办,但是又包办不过来,于是就对
其他委员大发脾气,责备他们无所事事。
就连这个房间也是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布置的。
茨韦塔耶夫主持会议,他仰靠在唯一的一把从红色文化室搬来的软椅上。这是一次
内部会议。当党小组长霍穆托夫要求发言的时候,外面有人敲了敲扣着的门。茨韦塔耶
夫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外面又敲了几下。卡秋莎泽列诺娃站起来开了门。门外站着
的是保尔,卡秋莎让他进来。
保尔已经在朝一只空凳子走过去,茨韦塔耶夫把他叫住:“柯察金!我们现在开的
是内部会议。”
保尔的脸红了,他慢慢朝桌子转过身来。
“我知道。我希望了解一下你们对菲金事件的意见。我想提出一个跟这件事有联系
的新问题。怎么,你反对我参加会议吗?”
“我并不反对,但是你自己也知道,团委内部会议只有团委委员才能参加,人多了
不便于讨论。不过你既然来了,就坐下吧。”
保尔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他的两道眉毛中间现出了一条深深的皱纹。
“干吗来这套形式主义呢?”霍穆托夫不以为然地说。但是保尔摆摆手不让他说下
去,一面在方凳上坐下来。“我要说的是,”霍穆托夫谈到了正题。“大家对霍多罗夫
有看法,这是无可非议的,他确实不合群,不过咱们的纪律也够糟的。要是所有的团员
都这么随便弄坏钻头,咱们还拿什么干活?这会给团外青年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我认为
应该给菲金警告处分。”
茨韦塔耶夫没容他说完,就开始反驳。保尔听了大约十分钟,已经了解了团委对菲
金事件的态度。快要进行表决的时候,他要求发言。茨韦塔耶夫勉强同意了。
“同志们,我想就菲金事件跟你们谈谈我的意见。”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保尔的声音竟是那样严厉。
“菲金事件仅仅是一个信号,主要的问题并不在他身上。昨天我搜集了一些数字。”
保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
“这些数字是考勤员给我的。请你们注意听一听:百分之二十三的共青团员每天上
班迟到五分钟到十五分钟。这已经成了常规。百分之十七的共青团员每月照例旷工一天
到两天,但是团外青年旷工的却只有百分之十四。数字比鞭子还要厉害。我顺便还记了
另外一些数字:党员每月旷工一天的有百分之四,迟到的也是百分之四。非党的成年工
人每月旷工一天的占百分之十一,迟到的占百分之十三。损坏工具的有百分之九十是青
年工人,其中刚参加工作的是百分之七。从这里可以看出,咱们团员干活远远不如党员
和成年工人。不过情况并不是各处都一样。锻工车间就很好,电工车间也还可以,其他
车间的情况就大同小异了。依我看,关于纪律问题,霍穆托夫同志只讲了四分之一。我
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缩小差距,赶上先进。我不想在这里高谈阔论,讲空话,我们必须
毫不留情地向不负责任和不守纪律的现象发起进攻。老工人说得很直率:从前我们给老
板干活,给资本家干活,干得倒要好些,认真些,现在呢,成了主人,却不像个主人的
样子。这过错主要不在菲金或是别的什么人身上,而在咱们这些人身上,因为咱们不仅
没有同这种不良倾向进行坚决的斗争,相反,却常常寻找各种借口,袒护像菲金那样的
人。
“刚才萨莫欣和布特利亚克发言说,菲金是自己人,像大家常说的,是个‘地地道
道的自己人’,因为他是积极分子,又担负着社会工作。至于他弄坏了钻头嘛,那有什
么了不起的?谁还不弄坏点东西。况且,小伙子是自己人,而霍多罗夫工长却是外人
虽然,从来也没人对他进行过工作不错,他爱挑剔,可他已经有了三十年的工龄!
我们暂且不说他的政治立场,在这件事上,他现在做得对。他这个外人爱护国家财产,
而我们却随便糟蹋进口的贵重工具。这样的怪现象,该怎么解释呢?我认为,咱们现在
应该打响第一炮,从这里开始,发起进攻。
“我建议把菲金作为懒惰成性、工作不负责任、破坏生产的人从共青团里开除出去。
要把他的事情登在墙报上,同时,把上面那些数字写在社论里,公布出去,不要怕任何
议论。我们是有力量的,我们是有后盾的。共青团的基本群众是优秀的工人。他们当中
有六十个人在博亚尔卡筑路工地经受过锻炼,那是一次最好的考验。有他们参加和帮助,
我们一定能够消除落后现象。不过,应当永远抛弃现在这样的工作方法。”
保尔一向沉静,不爱讲话,这一席话却说得激烈而尖锐。
茨韦塔耶夫初次看到保尔的本色。他意识到保尔是正确的,但是,他对保尔怀有戒
心,不肯同意保尔的意见。他认为保尔的发言是针对团组织的全盘工作提出了尖锐的批
评,是在破坏他茨韦塔耶夫的威信,所以,他决定进行反击。他指责保尔,头一条就是
偏袒孟什维克霍多罗夫。
激烈的辩论持续了三个小时。天已经很晚了,会议才得出结果:大家都转而同意保
尔的意见,茨韦塔耶夫被大量无情的事实所击败,失去了多数的支持。这时,他竟采取
了压制民主的错误行动,在最后表决之前,要保尔离开会场。
“好吧,茨韦塔耶夫同志,我就走,不过这并不能给你增添什么光彩。我还是要提
醒你,如果你仍然坚持己见,明天我就把这件事提交全体大会讨论。我相信,多数人是
不会支持你的。茨韦塔耶夫,你错了。霍穆托夫同志,我认为,你有责任在全体大会召
开之前,把这个问题先提到党的会议上去讨论。”
茨韦塔耶夫气势汹汹地喊道:“你有什么可吓唬人的?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该怎么
办,我们还要讨论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呢。要是你自己不工作,就别妨碍别人。”
保尔带上门,用手擦了擦发热的前额,穿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向门口走去。到了
外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点着烟,朝拔都山上托卡列夫住的那座小房子走去。
保尔到托卡列夫家的时候,正赶上他在吃晚饭。
“你们那儿有什么新闻?讲给我们听听。达丽亚,给他盛碗饭来。”托卡列夫一面
让保尔坐下,一面说。
托卡列夫的妻子达丽亚福米尼什娜和她的丈夫正相反,又高又胖。她把一盘黄米
饭放在保尔面前,然后用白围裙揩揩湿润的嘴唇,温厚地说:“吃吧,亲爱的。”
以前,当托卡列夫在铁路工厂工作的时候,保尔经常到他家串门,坐到很晚才走。
这次回城以后,他还是第一次来看老人。
老钳工用心地听着保尔讲的情况。他自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边忙着用勺吃饭,
一边嗯、嗯地答应着。吃完饭,他用手帕擦了擦胡子,又清了清喉咙。
“你当然是对的。我们早就该把这件事认真地抓一抓了。
铁路工厂是这个区的重点单位,应该从这个厂下手。这么说,你跟茨韦塔耶夫闹翻
了?这不好。那个小伙子是很自傲,不过你不是挺会做青年人的工作吗?正好,我要问
你,你在铁路工厂干什么工作?”
“我在车间。没什么特别的,反正什么都干点。在团支部里领导一个政治学习小
组。”
“在团委担任什么工作呢?”
保尔有点不好开口了。
“我身体不太好,还想多学习点东西,这一段没正式担任领导工作。”
“你看,问题就出在这儿!”托卡列夫带点责备的口气大声说。“孩子,只有身体
不好这一条,还算个理由,要不然真得说你一顿。现在身体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点了。”
“那么这样吧,你马上把工作好好抓起来。别再拖了。站在一边,不伸手就能把事
情办好,哪有这样的事!再说,谁都会批评你是逃避责任,你根本就没法辩解。明天你
就要纠正过来,至于奥库涅夫,我也得狠狠训他一顿。”托卡列夫结束了他的话,语气
里有点不满意。
“大叔,你可别怪他,是我自己要求他别给我安排工作的。”保尔这样替奥库涅夫
说情。
托卡列夫嘲笑地嘘了一声,说:“你要求他,他就答应你,是这样吗?好吧,好吧,
对你们这帮共青团员简直没办法来吧,孩子,你还是照老规矩给我念段报纸吧
我这两只眼睛越来越不中用了。”
党委同意了团委大多数人的意见,向党团员提出了重要而艰巨的任务人人以身
作则,模范地遵守劳动纪律。会上,茨韦塔耶夫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开头他还挺着脖子,
不肯认错,后来党委书记洛帕欣发了言,这位因为患肺结核而面色苍白的老同志把他问
得哑口无言,他才软下来,承认了一半错误。
第二天,铁路工厂的墙报上登出几篇文章,吸引了工人们的注意。他们大声地朗读
着,热烈地讨论着。晚上,召开了团员大会,出席的人特别多。这些文章成了大家议论
的中心。
菲金被开除了,团委会增加了一名新委员,由他负责政治教育工作。这个人就是保
尔柯察金。
在会上,人们异常肃静,认真地听着省团委书记涅日达诺夫的讲话。他谈到目前的
任务,谈到工厂现在进入了新阶段。
散会之后,保尔在外面等着茨韦塔耶夫。
“咱们一道走吧,有些事要跟你谈谈。”他走到茨韦塔耶夫跟前说。
“谈什么?”茨韦塔耶夫闷声闷气地问。
保尔挽住他的胳膊,跟他并排走了几步,到一条长凳子跟前站住了。
“咱们坐一会儿吧。”保尔首先坐了下来。
茨韦塔耶夫的香烟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茨韦塔耶夫,你说说,干吗你总把我看作眼中钉呢?”
他们沉默了好几分钟。
“你要谈的原来是这个呀,我还以为是谈工作呢!”茨韦塔耶夫故作惊诧,不自然
地说。
保尔坚定地把手放在茨韦塔耶夫的膝盖上。
“别装糊涂了。只有外交家才来这一套呢。你干脆回答我,为什么我总不合你的心
意?”
茨韦塔耶夫不耐烦地动了一下身子。
“你干吗缠着我?哪有什么眼中钉!是我亲自建议让你担任工作的嘛。你当时拒绝
了,现在倒成了我在排挤你。”
保尔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一点诚意,仍然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激动地说:“既然你
不想说,那我就说。你认为我在挡你的道,认为我想抢你的书记当,是不是?如果你不
是这样想的,就不会因为菲金的事吵起来。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会使咱们的整个工作受到
损失。如果只对你我两个人有影响,那就算不了什么,管它呢!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好了。可是明天咱们还要在一起工作,这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你听我说,咱们之间
没有什么根本的利害冲突。你我都是工人。如果你认为咱们的事业高于一切,那就请你
把手伸给我,从明天起,咱们做个好朋友。要是你不把那些乌七八糟的念头扔掉,还是
一味地闹无原则的纠纷,给事业造成损失,那么,我就要为每一个损失向你展开无情的
斗争。这里是我的手,握住它吧,现在这还是你的同志的手。”
保尔非常满意地感觉到,茨韦塔耶夫那只骨节粗大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正是下班的时间,区党委各个办公室逐渐静下来了。托卡列夫还
没打算走,他坐在靠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新收到的材料。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托卡列夫应了一声。
保尔走了进来,把两张填好的表格放在书记面前。
“这是什么?”
“大叔,这是我要消灭不负责任的现象。我认为是时候了。如果你同意的话,请你
给我支持。”
托卡列夫看了看表格的名称,又凝视了这个青年几秒钟,然后默默地拿起钢笔。表
格里有一栏要填写保尔安德列耶维奇柯察金加入俄国**(布)的介绍人的党龄。
他用刚劲的笔迹在这一栏里填上了“一九三年”几个字,又在旁边一丝不苟地签了名。
“写好了,孩子。我相信你是永远不会叫我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丢脸的。”
屋子里又闷又热,大家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到火车站那里的索洛缅卡区
林荫路去,在栗子树底下乘凉。
“别学了,保尔,我再也受不了啦。”茨韦塔耶夫热得汗流浃背,央求保尔说。卡
秋莎和其他人也都附和他。
保尔合上书,小组的学习就结束了。
正当大家起身要走的时候,墙上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电话机焦躁地响起来。茨韦塔
耶夫提高嗓门,竭力压过屋子里的谈话声,同对方交谈着。
他挂上听筒,转过身来对保尔说:“车站上有两节专车,是波兰领事馆外交人员的,
他们的电灯坏了。列车过一小时开,得把电灯修理好。保尔,你带上工具箱,去一趟吧。
任务挺紧急。”
两节漆得亮光光的国际客车停在车站的第一站台上。有一节作客厅用的车厢,窗户
很大,里面灯火通明,另一节车厢里却是黑洞洞的。
保尔走到豪华的客车跟前,抓住扶手,正想走进车厢。
突然,有一个人从站房那边快步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公民,您到哪儿
去?”
这声音挺熟悉。保尔回头一看,来人穿着皮夹克,戴一顶大檐制帽,细长的鼻子,
高鼻梁,一副戒备的神态。
来人是阿尔秋欣,他这时候认出了保尔,于是,他的手从保尔的肩膀上滑了下来,
严厉的神情也消失了,不过目光仍然疑惑地盯着工具箱。
“你要上哪儿去?”
保尔简短地说明了一下。这时,车厢后面又走出一个人来。
“我马上把他们的列车员找来。”
保尔跟着列车员走进了作客厅用的车厢,那里坐着几个人,都穿着非常考究的旅行
服装。一个女人背朝着门坐在桌子旁,桌上铺着玫瑰花图案的绸台布。保尔进来的时候,
她正和站在她对面的高个子军官谈话。保尔一进来,谈话马上就停止了。
保尔迅速检查了通到走廊的电线,没有发现什么毛病,就走出车厢,继续检查。那
个列车员尾随着保尔,寸步不离。他又肥又壮,脖子粗得像拳击师一样,制服上钉着许
多带独头鹰的大铜钮扣。
“这儿没毛病,电池也没坏,咱们到那节车厢去吧。毛病大概出在那儿。”
列车员拧了一下钥匙,打开了门,他们便走进了黑暗的走廊。保尔用手电筒照着电
线,很快就找到了短路的地方。几分钟后,走廊上的第一盏灯亮了,暗淡的灯光照在走
廊上。
“这间包厢得打开,里面的灯泡烧坏了,要换一换。”保尔对跟着他的人说。
“那得把夫人请来,钥匙在她那儿。”列车员不愿意让保尔单独留在这里,就带他
一起去了。
那女人第一个走进包厢,保尔跟在她后面。列车员站在门口,身子堵住了门。保尔
首先看到的是壁网里的两只精致皮箱,一件胡乱扔在沙发上的绸袍,窗旁小桌上的一瓶
香水和一个翡翠色的小粉盒。女人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来,一面整理她那淡黄色的头发,
一面看着保尔干活。
“请夫人准许我离开一会儿,少校老爷要喝冰镇啤酒。”列车员费劲地弯下他那牛
脖子,鞠着躬,谄媚地说。
女人像唱歌似的拖着长腔,娇声说:“您去吧。”
他们说的是波兰话。
走廊里的灯光射进来,落在女人的肩上。她穿着巴黎第一流裁缝用最薄的里昂绸精
心裁制的连衣裙,肩膀和胳膊都裸露着。耳垂上戴着一颗闪闪发亮的圆钻石。她的脸背
着光,保尔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和胳膊,仿佛都是用象牙雕刻出来的。
保尔用螺丝刀迅速换好了车顶上的灯头座,不一会儿,包厢里的灯亮了。还需要检
查一下另一盏灯,那盏灯正好在那女人坐的沙发上方。保尔走到她跟前,说:“我要检
查一下这盏灯。”
“啊,真的,我妨碍您工作了。”她讲的是地道的俄语,说着便轻盈地从沙发上站
起来,几乎是和保尔并肩站着。现在可以完全看清她了。那熟悉的尖尖的眉毛,那傲慢
的紧闭的双唇,一点不错,站在他面前的是涅莉列辛斯卡娅。这律师的女儿不能不注
意到他那惊愕的目光。尽管保尔认出了她,她却没有发觉这个电工就是她那不安生的邻
居,四年来,他已经长大了。
她轻蔑地皱了皱眉头,作为对他那惊讶表情的回答,然后走到包厢门口,站在那里,
不耐烦地用漆皮便鞋的鞋尖敲着地板。保尔动手检查第二盏电灯。他拧下灯泡,对着亮
看了看,突然,出乎自己的意料,当然更出乎列辛斯卡娅的意料,脱口用波兰话问她:
“维克托也在这儿吗?”
保尔讲这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过身来,他看不见涅莉的脸,不过长时间的沉默说明,
她完全不知所措了。
“难道您认识他?”
“不但认识,而且很熟。我们过去还是邻居呢。”保尔朝她转过身来。
“您是保尔,您母亲是”涅莉突然停住不说了。
“是老妈子。”保尔替她把话说完。
“您长得多快呀!记得您那时候还是个野孩子。”
涅莉放肆地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您为什么对维克托这么感兴趣呢?我记得,您和他并没有什么交情。”涅莉用她
那唱歌似的女高音说,希望这场巧遇能够给她解解闷。
螺丝刀迅速地把小螺丝钉拧进墙壁。
“维克托有一笔债还没还,您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我还指望讨回这笔债呢。”
“请问,他欠您多少钱,我来代他还。”
她十分清楚保尔要讨的是什么“债”佩特留拉匪兵抓保尔的前后经过,她全知道,
但是她想逗弄这个“下人”一番,才这样嘲讽他。
保尔故意不理睬她。
“告诉我,听说我家的房子给抢得精光,已经快坍了,是真的吗?凉亭和花坛大概
也全糟蹋得不像样了吧?”涅莉忧郁地问。
“房子现在是我们的,不是你们的了,我们根本不打算毁坏它。”
涅莉尖酸地冷笑了一声。
“嗬,看来您也受过训啦!不过,这儿是波兰代表团的专车,在这个包厢里我是主
人,而您还和从前一样,是个奴才。就连您现在干活,也还是为了我这儿能有灯光,好
让我舒舒服服地靠在这张沙发上看小说。过去您母亲给我们洗衣服,您给我们挑水。现
在见面的时候,您我的地位仍然和从前一样。”
她得意洋洋,满怀恶意地这样说。保尔一面用小刀削电线头,一面带着毫不掩饰的
轻蔑神情看着这个波兰女人。
“公民女士,单是为了您,我连一颗锈钉子也不会来钉的,不过,既然资产阶级发
明了外交官,那我们也就保持着应有的礼仪,我们是不会砍下他们的脑袋的,甚至连粗
野一点的话也不说,绝不会像您这样。”
涅莉脸红了。
“要是你们夺取了华沙,你们会怎样对待我呢?把我剁成肉泥,还是拿我去当你们
的小老婆呢?”
她站在门口,歪扭着身子,作出妩媚的姿势;她那吸惯了可卡因麻醉剂的鼻子轻佻
地翕动着。沙发上方的灯亮了。保尔挺直了身子。
“谁要你们?用不着我们的军刀,可卡因就会要你们的命。就你这样的,白给我当
老婆,我还不要呢!”
他拿起工具箱,两步就迈到了门口。涅莉赶紧闪开,保尔到了走廊尽头,才听见她
咬牙切齿地用波兰话骂了一声:“该死的布尔什维克!”
第二天晚上,保尔到图书馆去,路上遇见了卡秋莎泽列诺娃。她紧紧抓住保尔工
作服的袖口,挡住他的路,开玩笑地说:“你往哪儿跑,大政治家兼教育家?”
“到图书馆去,老大娘,给让条路吧。”保尔也学着她的腔调回答,一面轻轻抓住
她的肩膀,小心地把她推到一旁。卡秋莎推开他的手,和他一起并肩走着。
“我说,保夫鲁沙!你也不能老是学习呀!咱们今天参加晚会去吧,你看行不
行?大伙今天在济娜格拉德什家里聚会。姑娘们早就要我把你带去,可你光顾搞政治。
你就不兴去玩玩,高兴高兴?要是你今天不看书,脑袋准能轻松点。”卡秋莎一个劲地
劝他。
“开什么晚会?都干些什么?”
卡秋莎学着他的口吻,嘲笑他说:“都干些什么?反正不是祷告上帝,快快乐乐度
时光就干这个呗。你不是会拉手风琴吗?我还没听你拉过呢。你就让我高兴一回吧。
济娜的叔叔有架手风琴,可是他拉得不好。姑娘们都愿意跟你接近,可你光知道啃书本,
命都不要。
我问你,哪本书上写着,说共青团员不应该有一点娱乐?走吧,趁我劝你还没劝腻
烦,要不,我就一个月不跟你说话。”
卡秋莎这个大眼睛的油漆工是个好同志,挺不错的共青团员,保尔不愿意让她扫兴,
因此,虽然感到别扭,还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火车司机格拉德什家里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大人为了不妨碍青年人,都到另一个
房间里去了。大房间里和通向小花园的走廊上,聚集了十五六个姑娘和小伙子。卡秋莎
领着保尔穿过花园踏上走廊的时候,那里已经在玩一种叫做“喂鸽子”的游戏了。走廊
正中间,背对背地放着两把椅子。由一个女孩子发令,她喊两个名字,一个小伙子和一
个姑娘就出来坐在椅子上。接着她又喊:“喂鸽子!”背对背坐着的年轻人便向后扭过
头,嘴唇碰到一起,当众接起吻来。后来又玩“丢戒指”、“邮差送信”每一种游戏
都少不了要接吻。尤其是“邮差送信”为了避开大家的监视,接吻的地点从明亮的走
廊移到临时熄了灯的房间里。要是有谁对这些游戏还不满足,在角落里的一张小圆桌上
给他们准备了一套“花弄情”纸牌。保尔旁边的一个名叫穆拉的女孩子,大约有十六岁,
用那双蓝眼睛脉脉含情地觑着他,递给他一张纸牌,轻声说:“紫罗兰。”
几年以前,保尔见到过这样的晚会,尽管他自己没有玩,可是他并不认为这是什么
不正当的娱乐。可是现在,他同小城市的小市民生活永远断绝了关系,在他看来,这种
晚会就未免荒唐可笑了。
不管怎么说,一张“弄情”牌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他看见“紫罗兰”的背后写着:“我很喜欢您。”
保尔看了看姑娘。她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感到难为情。
“为什么?”
问题提得有点不好回答,不过穆拉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蔷薇。”她递给他第二张纸牌。
“蔷薇”的背面写着:“您是我的意中人。”保尔面对那个姑娘,尽量使语气温和
些,问她:“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无聊的玩意儿呢?”
穆拉难为情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难道您不高兴我的坦率吗?”她撒娇地噘起了嘴唇。
保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不过他很想知道这个同他谈话的姑娘究竟是什么人。于是
他提了几个问题,姑娘都很乐意地回答了。几分钟后,他已经了解到一些情况。她在七
年制中学上学,父亲是车辆检查员。她早就认得保尔,并且想跟他做朋友。
“你姓什么?”保尔又问。
“姓沃伦采娃,名字叫穆拉。”
“你哥哥是不是机车库的团支部书记?”
“是的。”
现在保尔弄清楚了他在跟谁打交道。沃伦采夫是区里最积极的共青团员之一,他显
然没有关心妹妹的成长,她渐渐变成了一个庸俗的小市民。最近一年来,她像着了迷似
的参加女友们家里举行的这类接吻晚会。她在哥哥那里见到过保尔几次。
现在,穆拉已经感到她旁边的这个人不赞成她的行为,所以当别人招呼她去“喂鸽
子”的时候,她一看到保尔的嘲笑的表情,就坚决拒绝了。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穆拉把
自己的事情讲给他听。这时,卡秋莎走到了他们跟前。
“拿来手风琴,你一定拉吗?”她调皮地眯起眼睛,看着穆拉:“怎么,你们已经
认识了吧?”
保尔叫卡秋莎在身旁坐下,在周围的一片喊声和笑声中对她说:“我不拉了,我跟
穆拉马上就离开这儿。”
“哎哟!这么说是玩腻了?”卡秋莎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声音说。
“对,腻了。告诉我,除了你和我,这儿还有别的团员吗?
也许只有咱们两个加入了这个鸽子迷的行列吧?”
卡秋莎和解地说:“那些无聊的游戏已经停止了。马上就开始跳舞。”
保尔站了起来。
“好吧,老太婆,你跳吧,我和沃伦采娃还是得走。”
一天晚上,安娜博哈特来找奥库涅夫。屋里只有保尔一个人。
“保尔,你挺忙吗?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参加市苏维埃全体会议去?两个人做伴走有
意思些,要很晚才能回来呢。”
保尔很快就收拾停当了。床头上挂着他的毛瑟枪,这支枪太重了。他从桌子里取出
奥库涅夫的勃朗宁手枪,放进口袋里。他给奥库涅夫留了一个字条,把钥匙藏在约定的
地方。
在会场上他们遇见了潘克拉托夫和奥莉加。大家都坐在一起,会间休息的时候一起
在广场上散了一会儿步。不出安娜所料,会议直到深夜才散。
“到我那儿去住吧,怎么样?已经很晚了,还要走那么远的路。”奥莉加向安娜建
议说。
“不,我跟保尔已经约好一起步了。”安娜谢绝了。
潘克拉托夫和奥莉加沿着大街向下面走了,保尔他们俩则走上坡路,回索洛缅卡。
漆黑的夜,又闷又热。城市已经入睡。参加会议的人们穿过寂静的街道,四散走开,
他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逐渐消失了。保尔和安娜很快走过了市中心的街道。在空旷无人
的市场上,巡逻队拦住了他们。验过证件之后,他们继续前行。
他们穿过林荫道,走上了一条通过旷场的街道,这条街上没有灯火,也没有行人。
往左一拐,就走上了和铁路中心仓库平行的公路。中心仓库是一长排水泥建筑物,阴森
森的,让人害怕。安娜不由得胆怯起来。她紧盯着暗处,断断续续地跟保尔谈着话,答
非所问。直到弄清楚一个可疑的阴影只不过是根电线杆子的时候,她才笑了起来,并且
把刚才的心情告诉了保尔。她挽住他的手臂,肩膀紧靠着他的肩膀,这才安下心来。
“我还不到二十三岁,可是神经衰弱得像个老太婆。你也许会把我当成胆小鬼,那
可就错了。不过我今天精神特别紧张。现在有你在身边,我就不觉得害怕了,老是这么
提心吊胆的,真有点不好意思。”
黑夜、荒凉的旷场、会上听到的波多拉区昨天发生的凶杀案,都使她感到恐惧;但
是保尔的镇定、他的烟卷头上的火光、被火光照亮的脸庞和他眉宇间刚毅的神情这
一切又把她的恐怖全都驱散了。
仓库已经落在身后了。他们走过河上的小桥,沿着车站前的公路向拱道走去;这拱
道在铁路的下面,是市区和铁路工厂区交界的地方。
车站已经落在右面很远了。一列火车正向机车库后面的死岔线开去。到了这里,差
不多就算到家了。拱道上面,在铁路线上,亮着各种颜色的指示灯和信号灯,机车库旁
边,一辆调度机车疲倦地喘着气,夜间开回去休息了。
拱道入口的上方,有一盏路灯,挂在生锈的铁钩子上。风吹得它轻轻地来回摇晃,
昏暗的灯光不时从拱道的这面墙上移到那面墙上。
离拱道入口大约十步的地方,紧靠公路,有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两年以前,一颗
重炮弹击中了它,内部全都炸坏了,正面的墙也坍了。现在,它露着巨大的窟窿,好像
乞丐站在路边,向行人亮出一副穷相。这时可以看到拱道上面有一列火车开了过去。
“咱们总算快到家了。”安娜松了一口气说。
保尔想悄悄地抽回他的手,但是安娜不肯放。他们从小破房子旁边走了过去。
突然,后面有什么东西冲了过来。传来急速的脚步声,吁吁的喘气声,是有人在追
赶他们。
保尔急忙往回抽手,但是安娜吓慌了,紧紧抓住不放。等到他终于使劲把手抽出来
的时候,已经晚了:他的脖子被铁钳似的手掐住了。接着又被人猛然往旁一搡,他的脸
就扭了过来,对着袭击他的人。那人用一只手狠劲扭住他的衣领,勒紧他的咽喉,另一
只手拿手枪慢慢画了半个圆圈,对准了他的鼻子。
保尔的眼睛像中了魔法一样,极度紧张地跟着手枪转了半个圆圈。现在,死神就从
枪口里逼视着他,他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把眼睛从枪口移开哪怕百分之一秒钟。他等
着开枪,但是枪没有响,于是保尔那睁得溜圆的眼睛看见了歹徒的面孔:大脑袋,方下
巴,满脸黑胡子,眼睛藏在大帽檐下面,看不清楚。
保尔用眼角一扫,看见了安娜惨白的脸。就在这时,一个歹徒正把她往破房子里拽。
歹徒扭着她的双手,把她摔倒在地上。保尔看见拱道墙壁上又有一条黑影朝这边奔来。
身后的破房子里,正在搏斗。安娜拼命地挣扎着,一顶帽子堵住了她的嘴,从被掐住的
脖子里发出的喊叫声中止了。监视着保尔的那个大脑袋歹徒,显然不甘心只做这种兽行
的旁观者,他像野兽一样,迫不及待地要把猎物弄到手。他大概是个头子,现在这样的
“分工”他是不能满意的。眼前,他抓在手里的这个少年太嫩了,看样子不过是个机
车座的小徒工。
这么个毛孩子对他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只消用枪在他脑门上戳几下,让他到旷场
那边去他准会撒腿就跑,一直跑到城里,连头也不敢回。”大脑袋想到这里,松开
了手。
“赶快滚蛋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你敢吱一声,就一枪要你的命。”大脑袋用
枪筒戳了戳保尔的前额。“快滚!”他嘶哑地低喝了一声,同时把枪口朝下,免得保尔
害怕他从背后开枪。
保尔连忙往后退,头两步是侧着身子走的,眼睛还盯着大脑袋。歹徒以为他是怕吃
子弹,便回身朝那座房子走去。
保尔马上把手伸进口袋,心想:“千万慢不得,千万慢不得!”他一个急转身,平
举左臂,枪口刚一对准大脑袋歹徒,啪的就是一枪。
歹徒懊悔已经来不及了。没等他抬起手来,一颗子弹已经打进了他的腰部。
他挨了这一枪,喑哑地叫了一声,身子撞在拱道的墙壁上,他用手抓着墙,慢慢地
瘫倒在地上。这时,一条黑影从小房的墙洞里钻出来,溜进了深沟。保尔朝这条黑影放
了第二枪。接着,又有一条黑影弯着腰,连跑带跳地向拱道的暗处逃去。保尔又开了一
枪。子弹打在水泥墙上,灰土撒落到歹徒身上,他往旁边一闪,在黑暗中消失了。保尔
朝黑影逃走的方向又打了三枪,枪声惊动了宁静的黑夜。墙根底下,那个大脑袋歹徒像
蛆虫一样,身体一屈一伸,在作垂死的挣扎。
安娜吓呆了,她被保尔从地上搀起来,看着躺在那里抽搐的歹徒,不相信自己已经
得救了。
保尔用力把她从明亮的地方拉向暗处,他们转身往城里走,奔向车站。这时候,在
拱道旁边,在路基上,已经有了灯光,铁路线上响起了报警的枪声。
当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安娜的住所的时候,拔都山上的雄鸡已经报晓了。安娜斜靠在
床上。保尔坐在桌子旁。他抽着烟,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灰色的烟圈袅袅上升刚才他
杀死了一个人,在他一生中,这是第四个了。
到底有没有总是表现得完美无缺的勇敢呢?他回想着自己刚才的经历和感受,不得
不承认,面对黑色的枪口,在最初几秒钟,他的心确实是凉了。再说,让两个歹徒白白
逃走了,难道只是因为他一只眼睛失明和不得不用左手射击吗?
不。只有几步远的距离,本来可以打得更准些,但是由于紧张和匆忙才没有命中,
而紧张和匆忙无疑是惊慌失措的表现。
台灯的光照着他的头,安娜正注视着他,不放过他面部肌肉的每一个动作。不过,
他的眼睛是安详的,只有额上那条深深的皱纹说明他在紧张地思索。
“你想什么呢,保尔?”
他一怔,思绪中断了,像一缕烟从半圆形的灯影里飘了出去。他把临时产生的一个
念头说了出来:“我应该到卫戍司令部去一趟,报告事情的经过。”
他不顾疲劳,勉强站了起来。
安娜真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屋里。她拉着保尔的手,好一会儿才放开。她把他送到门
口,直到这个现在对她是这样可贵可亲的人在夜色中走出很远,才关上了门。
保尔到了卫戍司令部,他们才弄清了铁路警卫队刚才报来的无头案。死尸马上就认
出来了:这是警察局里早就挂了号的一个强盗和杀人惯犯大脑袋菲姆卡。
第二天大家都知道了拱道附近发生的事件。这件事使保尔和茨韦塔耶夫之间发生了
一场意外的冲突。
工作正紧张的时候,茨韦塔耶夫走进车间,把保尔叫到跟前,接着又把他带到走廊
上,在僻静的角落里站住了。他很激动,一时不知道话从哪里讲起,最后,才说了这么
一句:“你谈谈昨天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茨韦塔耶夫心神不安地耸了耸肩膀。保尔不知道,昨天夜里的事对茨韦塔耶夫的震
动比对别人强烈得多。他也不知道,这个锻工虽然表面上淡漠,实际上对安娜博哈特
却颇为钟情。对安娜有好感的不止茨韦塔耶夫一个,但是他的感情要复杂得多。他刚才
从拉古京娜那里听到了拱道附近的事,思想上产生了一个恼人的、无法解决的问题。他
不能把这个问题直接向保尔提出来,可是又很想知道答案。他多少也意识到,他的担心
是出自一种卑鄙的自私心理,但是,内心矛盾斗争的结果,这次还是一种原始的、兽性
的东西占了上风。
“保尔,你听我说,”他压低声音说。“咱们俩这次谈话,过后别告诉任何人。我
明白,为了不让安娜感到痛苦,你是不会说的,不过,你可以相信我。告诉我,那个歹
徒掐住你的时候,另外两个是不是强*奸了安娜?”说到这里,茨韦塔耶夫再也不敢正视
保尔,忙把目光移向一旁。
保尔这才开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茨韦塔耶夫对安娜只是一般的感
情,他就不会这么激动。可是,如果他真的爱安娜,那么”保尔替安娜感到受了侮
辱。
“你干吗要问这个?”
茨韦塔耶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些什么,当他觉得人家已经看透了他的心思,就恼
羞成怒地说:“你耍什么滑头?我要你回答,可你倒盘问起我来了。”
“你爱安娜吗?”
一阵沉默。然后茨韦塔耶夫挺费劲地说:“是的。”
保尔勉强压住怒火,一转身,头也不回地沿走廊走了。
一天晚上,奥库涅夫不好意思地在朋友的床旁边来回踱了一会儿,后来在床沿上坐
下来,用手捂住保尔正在读的一本书。
“保尔,有件事得跟你说一下。从一方面说,好像是小事一桩,从另一方面说呢,
又完全相反。我跟塔莉亚拉古京娜之间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你看,一开始,我挺喜欢
她,”奥库涅夫抱歉地搔了搔头,但是看到保尔并没有笑他,就鼓起了勇气:“后来塔
莉亚对我也有点那个了。总而言之,我用不着把全盘经过都告诉你,一切都明摆着,
不点灯也看得见。昨天我们俩决定尝试一下建立共同生活的幸福。我二十二岁了,我们
俩都成年了。我想在平等的基础上跟塔莉亚建立共同生活,你看怎么样?”
保尔沉思了一下,说:“尼古拉,我能说什么呢?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出身都一
样。其他方面也都相同,塔莉亚又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姑娘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
第二天,保尔把自己的东西搬到机车库的集体宿舍里去了。几天之后,在安娜那里
合伙举行了一次不备食物的晚会庆祝塔莉亚和尼古拉结合的**式的晚会。晚
会上大家追述往事,朗诵最动人的作品,一起唱了许多歌曲,而且唱得非常好。战斗的
歌声一直传到很远的地方。后来,卡秋莎和穆拉拿来了手风琴,于是整个房间响彻了手
风琴奏出的银铃般的乐曲声和浑厚深沉的男低音和声。这天晚上,保尔演奏得十分出色,
当大个子潘克拉托夫出人意外地跳起舞来的时候,保尔就更是忘怀一切了。手风琴一改
时兴的格调,像燃起一把火一样奏了起来:
喂,街坊们,老乡们!
坏蛋邓尼金伤心啦,
西伯利亚的肃反人员,
把高尔察克枪毙啦
手风琴的曲调追忆着往事,把人们带回那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歌唱今天的友谊、斗
争和欢乐。可是,当手风琴转到沃伦采夫手里的时候,这个钳工马上使劲奏出了热烈的
“小苹果”舞曲,跟着就有一个人旋风似的跳起舞来,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保尔。他
跺着脚,疯狂地跳着,这是他一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