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欢迎佩特留拉的仪式准备得十分隆重。蓝黄色的旗子也升了起来,征来的新兵要向
旗子举行效忠宣誓。
师长坐着一辆掉了漆的、像痨病鬼似的福特牌汽车,前往车站迎接佩特留拉。
步兵总监把蓄着两撇漂亮小胡子的仪表堂堂的切尔尼亚克上校叫到跟前。
“你带人去检查一下警备司令部和后方机关,要他们各处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
如果有犯人,你就查问一下,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废物都撵走。”
切尔尼亚克把皮靴后跟一碰,敬了个礼,拉住走到跟前的一个哥萨克大尉,一道骑
马走了。
步兵总监彬彬有礼地问神甫的大女儿:“宴会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一切都就绪了
吧?”
“是啊,警备司令正在张罗呢。”她一边回答,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漂亮的步兵总
监。
突然,人群骚动起来。一个骑兵伏在马背上,沿公路飞驰而来,只听他挥着手高叫:
“来啦!”
步兵总监大声喊起了口令:“各就各位!”
军官们慌忙跑到自己的队列中去。
当福特牌汽车气喘吁吁地开到教堂门口的时候,乐队奏起了乌克兰仍在人间的
乐曲。
大头目佩特留拉本人,跟在师长后面,笨拙地从汽车里钻了出来。他中等身材,一
颗有棱有角的脑袋结结实实地长在紫红色的脖子上,身上穿着上等蓝色近卫军呢料做的
乌克兰上衣,扎着黄皮带,皮带上的麂皮枪套里插着一支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头上戴着
克伦斯基军帽,上面缀着一颗三叉戟的珐琅帽徽。
西蒙佩特留拉没有一点威武的气派,完全不像一个军人。
他听完了步兵总监的简短报告,似乎对什么不太满意。随后,市长向他致欢迎词。
佩特留拉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从市长头顶上望过去,看着那些肃立的队列。
“开始检阅吧。”他向步兵总监点了点头。
佩特留拉登上旗杆旁边一座不大的检阅台,向士兵们发表了十分钟的演说。
他讲得空泛无力,一直提不起精神来,大概是路上太累了。演说结束的时候,士兵
们刻板地喊了一阵:“万岁!万岁!”
他走下检阅台,用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随后,就在步兵总监和师长的陪同下,
检阅各个部队。
走过新兵队列的时候,他轻蔑地眯起了眼睛,生气地咬着嘴唇。
检阅快结束了,新兵开始宣誓。他们参差不齐地列队走到旗子跟前,先吻一下瓦西
里神甫手里捧着的圣经,再吻一下旗子的一角。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一个请愿团挤进了广场,走到佩特留拉跟前。走在前面的是经
营木材的富商勃卢夫斯坦,他双手捧着面包和盐,他后面是百货店老板福克斯和另外三
个大商人。
勃卢夫斯坦像奴才一样弯着腰,把面包和盐捧到佩特留拉面前,站在一旁的军官接
了过去。
“犹太居民向您,国家元首阁下,表示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恭请阁下收下犹太人的颂词。”
“好的。”佩特留拉哼了一句,草草地看了看颂词。
这时候福克斯说话了。
“小民等斗胆恭请阁下开恩,准许犹太人开张营业,并保护犹太人免遭蹂躏。”福
克斯费了很大劲才把“蹂躏”这两个字从嘴里挤出来。
佩特留拉恼怒地皱紧了眉头。
“我的军队从来不会蹂躏犹太人,这一点你们应当记住。”
福克斯无可奈何地把两手一摊。
佩特留拉烦躁地耸了耸肩膀,他对不识时务的请愿团恰好在这个时刻出场大为恼火。
他转过身来,对站在身后气得直咬黑胡子的戈卢勃说:“上校先生,他们控告您的哥萨
克,请您调查一下,做出处置。”说完,又转身命令步兵总监:“阅兵式开始!”
倒霉的请愿团万万没有想到会碰上戈卢勃,所以,急忙要溜走。
观众的注意力,全都被分列式的准备工作吸引住了。响起了刺耳的口号声。
戈卢勃逼近勃卢夫斯坦,一字一句地小声说:“你们这帮异教徒,赶快给我滚蛋,
不然我就把你们剁成肉酱。”
军乐响起来了。第一批部队开始通过广场。士兵们经过佩特留拉检阅台的时候,机
械地朝他喊着“万岁!”然后从公路转到旁边的街道上去。军官们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
装,像散步一样,甩着手杖,潇洒地走在连队前头。这种军官甩手杖、士兵持通条的分
列式,是谢乔夫师的创举。
新兵走在最后面,他们步伐混乱,磕磕撞撞,乱七八糟地挤作一团。
一双双赤脚踏在路上,发出柔软的沙沙声。军官们竭力想维持好秩序,但是做不到。
第二连走到检阅台前的时候,右翼排头的一个穿麻布衬衫的小伙子,只顾惊奇地张着嘴
巴看大头目,一不小心,踩在坑里,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他的步枪摔在石路上,哗啦啦地滑出好远。小伙子拼命想爬起来,可是后面的人立
刻又把他撞倒了。
观众哈哈大笑起来。队伍更加混乱了,乱糟糟地通过了广场。那个小伙子慌忙捡起
步枪,去追赶队伍。
佩特留拉把脸扭向一旁,不愿再看这个大煞风景的场面。
他不等队伍过完,就向轿车走去。步兵总监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将军阁
下,不留下用膳吗?”
“不了!”佩特留拉气冲冲地说。
谢廖沙、瓦莉亚、克利姆卡也杂在教堂高大围墙后面的人群里看热闹。
谢廖沙两手紧紧抓住栏杆,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盯着下面的队伍。
“咱们走吧,瓦莉亚,人家散场收摊了。”他用挑衅的语气提高了嗓门喊,故意让
所有的人都听到。说完,就跳下了栏杆,人们吃惊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但是,他谁也不理睬,径直向围墙门口走去。姐姐瓦莉亚和克利姆卡跟在他的后边。
切尔尼亚克上校和哥萨克大尉在警备司令部门前跳下马,把马交给勤务兵,急忙走
进了警卫室。
切尔尼亚克厉声问一个勤务兵:“司令在哪儿?”
“不知道。”那个小兵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出去了。”
切尔尼亚克看了看这间又脏又乱的警卫室。所有的床铺都是乱糟糟的,司令部的几
个哥萨克横躺竖卧,满不在乎地倒在床铺上,就连长官进来了也没有想到要站起来。
“怎么搞的,简直是个猪圈!”切尔尼亚克吼叫起来。“你们怎么像一群猪崽子一
样躺在这儿?”他朝那些仍然躺着不动的人咆哮。
有个哥萨克坐了起来,打了一个饱嗝,对他毫不客气地喊道:“你嚷嚷什么?我们
有我们的长官,用不着你来大喊大叫!”
“你说什么?”切尔尼亚克一下子跳到他跟前。“畜生,你这是跟谁讲话?我是切
尔尼亚克上校!狗娘养的,你没听说过?马上都给我爬起来!不然,我就用通条挨个抽
你们!”怒气冲冲的上校在屋子里跑来跑去。“马上把脏东西打扫干净!
把床铺整理好!把你们的狗脸也收拾出个人样来!看看你们像什么东西!不是哥萨
克,简直是一帮土匪!”
上校发起脾气来就不得了。他发疯似的一脚踢翻了路中间的脏水桶。
哥萨克大尉也不甘落后。他不住嘴地臭骂卫兵,挥舞着马鞭子,把那些懒鬼赶下了
床。
“大头目正在检阅,说不定到这儿来。你们动作快点!”
那些哥萨克一见事态严重,弄不好真会挨一顿抽,而且他们全都知道切尔尼亚克的
厉害。于是就都像火烧屁股似的忙碌起来。
他们干得很卖劲。
“还得去看看犯人。”大尉提议说。“谁知道他们都关了些什么人?要是大头目到
这儿来,就糟糕了。”
切尔尼亚克问卫兵:“钥匙在哪儿?马上把门打开!”
警卫队长慌忙跑过来,开了锁。
“你们司令到底上哪儿去了?谁有那么多工夫等他!马上把他找来!”切尔尼亚克
发着命令。“警卫队全体到院子里集合,整好队!为什么步枪不上刺刀?”
“我们是昨天才换班的。”警卫队长解释说。
然后,他就跑出去找警备司令。
大尉一脚踢开了小仓库的门。有几个人从地上坐了起来,其余的人仍旧躺着不动。
“把门全敞开!”切尔尼亚克命令说。“屋子里太暗了。”
他仔细端详着每个犯人的脸。
“你是为什么坐牢的?”他厉声问坐在板床上的老头。
老头欠起身子,提了提裤子。他被这厉声的喊叫吓得有点结巴,含糊不清地回答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把我抓进来,我就坐了牢。我家院子里一匹马丢了,可那能怪我
吗?”
“什么人的马?”哥萨克大尉打断他,问。
“官家的呗!住在我家的老总把马换酒喝了,反过来赖到我头上。”
切尔尼亚克把老头从头到脚迅速打量了一下,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收拾起你的破烂,赶快给我滚蛋!”他喊完之后,转身去问那个酿私酒的老太婆。
老头一下子还不敢相信会把他放了,他眨着那双半瞎的眼睛问大尉:“那么,许可
我走啦?”
大尉点了点头,意思是说:赶快滚蛋,越快越好。
老头慌忙从床上解下口袋,侧着身子跑出门去。
“你是为什么坐牢的?”切尔尼亚克已经在盘问老太婆了。
老太婆赶紧吞下嘴里的肉包子,忙不迭地说:“长官大人,我给关起来可实在是冤
枉!我是个寡妇,他们喝了我造的酒,随后就把我关了起来。”
“这么说,你是做私酒买卖的?”切尔尼亚克问。
“这叫什么买卖呀?”她委屈地说。“司令他拿了我四瓶酒,一个钱也不给。他们
全是这样:喝了我的酒,不给钱。这叫什么买卖呀!”
“得了,赶快见鬼去吧!”
老太婆连问都不再问一声,抓起小筐,一面鞠躬表示感激,一面退向门口,嘴里说:
“长官大人,愿上帝保佑您长生不老!”
多林尼克看着这出滑稽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被关押的人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
事。只有一点是清楚的:来的这两个人是大官,有权处置犯人。
“你是怎么回事?”切尔尼亚克问多林尼克。
“站起来回上校大人的话!”哥萨克大尉吆喝着。
多林尼克慢腾腾地、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问你,你是为什么坐牢的?”切尔尼亚克又问了一遍。
多林尼克看了上校几秒钟,看着他那翘起来的胡子和刮得光溜溜的脸,看着他那缀
着珐琅帽徽的新克伦斯基帽的帽檐。突然,闪出一个使人兴奋的念头:“说不定能混出
去呢?”
“我是因为晚上八点钟以后在大街上走给抓来的。”他顺口编了一个理由。
说完,他全身都紧张起来,焦急地等待着反应。
“你深更半夜逛什么大街?”
“不到半夜,也就十一点钟。”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相信自己也能交好运了。
“走吧!”他突然听到了这简短的命令,两条腿的膝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多林尼克连外套都忘了拿,一步就跨到门口,这时哥萨克大尉已经在问下一个人了。
保尔是最后一个。他坐在地上,眼前的一切,把他完全弄糊涂了。连多林尼克都放
走了,他一下子竟弄不明白。简直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人都放走了。但是,多林
尼克,多林尼克他说是夜里上街被捕的保尔终于懂了。
上校已经在审问瘦骨嶙峋的泽利采尔,还是那句话:“你是为什么坐牢的?”
面色苍白、心情激动的理发师急促地回答说:“他们说我进行煽动,可我不明白,
我怎么煽动了。”
切尔尼亚克立刻警觉起来:“什么?煽动?你煽动什么了?”
泽利采尔困惑地摊开两只手,说:“我也不知道。我只不过是说,有人正在征集签
名,要以犹太居民的名义向大头目上请愿书。”
“什么请愿书?”哥萨克大尉和切尔尼亚克都向他逼近了一步。
“请求禁止虐犹。你们知道,这儿就发生过一次可怕的虐犹事件。犹太人都很害
怕。”
“明白了。”切尔尼亚克打断了他的话。“犹太佬,我们会给你写请愿书的!”他
转身对大尉说:“这个家伙得弄个牢靠点的地方关起来!把他押到指挥部去!我要亲自
审问他,到底是谁要请愿。”
泽利采尔还想分辩,但是大尉把手一扬,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马鞭。
“住口,你这畜生!”
泽利采尔疼得脸都变了形,躲到墙角去了。他嘴唇抖动着,差点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保尔站了起来。仓库里的犯人只剩下他和泽利采尔两个了。
切尔尼亚克站在这个小伙子面前,用那双黑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喂,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上校马上就听到了回答:“我从马鞍子上割了一块皮子做鞋掌。”
“什么马鞍子?”上校没有听明白。
“我家住了两个哥萨克,我从一个旧马鞍子上割了一块皮子钉鞋掌,就因为这个,
他们把我送到这儿来了。”保尔怀着获得自由的强烈愿望,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是知
道他们不让”
上校轻蔑地看着他。
“这个警备司令尽搞些什么名堂,真是活见鬼,抓来这么一帮犯人!”他转身对着
门口,喊道:“你可以回家了。告诉你爸爸,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顿。行了,快走你的
吧!”
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他从地上抓起多林尼克
的外套,朝门口冲去。他穿过警卫室,从刚刚走出来的切尔尼亚克身后悄悄溜到院子里,
然后从栅栏门出去,跑到大街上。
仓库里只剩下倒霉的泽利采尔一个人了。他又痛苦又悲伤,回头看了一眼,下意识
地向门口迈了几步。这时候,一个卫兵走进外屋,关上仓库的门,加上锁,在门外的板
凳上坐了下来。
在台阶上,切尔尼亚克对哥萨克大尉得意地说:“幸亏咱们来看了看。你瞧,这儿
关了这么多废物。我看得把警备司令关两个礼拜禁闭。怎么样,咱们走吧?”
警卫队长在院子里集合好了队伍。一见上校走出来,马上跑过来报告:“上校大人,
一切照你的吩咐准备完毕。”
切尔尼亚克把一只脚伸进马镫,轻轻一蹿,上了马。大尉费了很大劲才跨上那匹调
皮的马。切尔尼亚克勒住缰绳,对警卫队长说:“告诉你们司令,我已经把他塞在这儿
的一群废物都放走了。再转告他,他在这儿搞得乌七八糟,我要关他两个礼拜禁闭。牢
里关着的那个家伙,马上给我押到指挥部来。注意警卫。”
“是,上校大人。”警卫队长敬了个礼。
上校和哥萨克大尉用马刺刺着马,向广场飞驰而去。那里的阅兵式已经快要结束了。
保尔翻过第七道栅栏,停了下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跑了。
在闷死人的仓库里饿了这么多天,他一点劲也没有了。回家去不行,到谢廖沙家去
也不行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们全家都得遭殃。上哪儿去呢?
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继续往前跑,越过一个又一个菜园子和庄园后院。直到
撞在一道栅栏上,他才冷静下来。
看了一眼,他愣住了:高高的木栅栏里面是林务官家的花园。两条疲乏无力的腿竟
把他带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他自己想跑到这里来的吗?不是。
那么,为什么他偏偏跑到这里来了呢?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出来。
应当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他知道花园里有个木头凉亭,
那里谁也发现不了他。
保尔纵身一跳,一只手攀住栅栏,爬上去,翻身进了花园。他看了看那座隐现在一
片树木后面的房子,便向凉亭走去。凉亭四面光秃秃的,夏天爬满凉亭的山葡萄不见了,
现在一点遮挡都没有。
他正要转身回到栅栏那里去,但是已经晚了:他听到背后有狗在狂叫。从房子那边,
有一条大狗顺着落满枯叶的小道,向他猛扑过来,可怕的汪汪声震荡着整个花园。
保尔做好了自卫的准备。
大狗第一次扑上来,被保尔一脚踢开了。狗又要往他身上扑。要不是传来了一个清
脆的喊声,真不知道这场搏斗会怎样结束。保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特列佐尔,
回来!”
冬妮亚沿着小路跑来了。她抓住大狗脖子上的皮圈,对站在栅栏旁边的保尔说:
“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狗会把您咬伤的。幸亏我”
她突然愣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闯进花园的少年多么像保尔啊!
站在栅栏旁边的少年动了一下,轻声说:“你您还认得我吗?”
冬妮亚惊叫了一声,急速向保尔跟前迈了一步。
“保夫鲁沙,是你呀!”
特列佐尔把她的叫声当成了进攻的信号,猛地一跃,扑了过去。
“走开!”
特列佐尔被冬妮亚踢了几脚,委屈地夹起尾巴,向房子那边慢慢走去。
冬妮亚紧紧握住保尔的双手,问他:“你给放出来了?”
“难道你已经知道了?”
冬妮亚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急促地回答说:“我全都知道。莉莎对我说了。可你
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
是他们把你放出来的吗?”
保尔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他们错放了我,我才跑了出来。他们现在大概又在搜我
了。我是无意中跑到这儿来的,想到亭子里歇一会儿。”他抱歉似的补充了一句:“我
太累了。”
冬妮亚注视了他一会儿。她又惊又喜,内心交织着无限的怜悯和温暖的柔情。她用
力握着保尔的双手,说:“保夫鲁沙,亲爱的,亲爱的保尔,我的亲人,好人我爱
你你听见了吗?你这孩子,我的倔强的小东西,你那天为什么走了?现在,你
到我们家,到我这儿来吧。我说什么也不放你走了。我们家很清静,你愿意住多久就住
多久。”
但是保尔摇了摇头。
“要是他们把我从你们家里搜出来,那可怎么办?我不能到你们家去。”
她把保尔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的睫毛在颤动,眼睛里闪着泪花。
“你要是不留下,就永远别再见我。现在,阿尔焦姆也不在家,他给抓去开火车了。
所有的铁路员工都被征调走了。你说你能到哪儿去呢?”
保尔理解她的心情,知道她很担心,只是他怕连累心爱的姑娘,才拿不定主意。但
是,这些天的折磨已经使他难以支持,他很想休息一下,而且又饿得难受。他终于让步
了。
他坐在冬妮亚房间里的沙发上,厨房里母女俩正在谈话:“妈妈,你听我说,现在
保尔正坐在我的房间里,你还记得他吗?他是我的学生。我一点也不想瞒你。他是因为
搭救了一个布尔什维克水兵给抓起来的。现在他逃出来了,可是没有藏身的地方。”她
的声音颤抖了。“妈妈,我求你让他暂时住在咱们家里。也许只要住几天。他又饿又累。
好妈妈,如果你爱我,你就不要反对。我求求你啦。”
女儿的眼睛恳求地望着母亲。母亲也试探地注视着女儿。
“好吧,我不反对。可是你把他安排在什么地方住呢?”
冬妮亚涨红了脸,非常难为情而又激动地说:“我把他安顿在我屋里的长沙发上。
这事可以暂时不告诉爸爸。”
母亲直视着冬妮亚的眼睛,问她:“这就是你掉眼泪的原因吗?”
“嗯。”“可他还完全是个孩子啊!”冬妮亚激动地扯着衣袖,说:“是啊,可是如果他不逃出来,他们照样会把他当作
成年人枪毙的。”
她们彼此没有再多说什么。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这一生吃足了苦头。她母亲
是个刻板守旧的妇人,成天讲的是那些虚伪的“礼仪”、“修养”并对她严加管教。
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至今记得,那些旧礼教如何毒害了她的青春年华,所以在女
儿的教育问题上,她摒弃了市侩阶层的许多偏见和陋习,而采取一种开明的态度。尽管
如此,她仍然密切关注着女儿的成长,有时还为她忧心忡忡,并不动声色地帮助她摆脱
各种困境。
现在,保尔要住到她们家来,她也为此而不安。
可冬妮亚却热心地张罗起来了。
“妈妈,他得洗个澡。我马上就准备好。他实在脏得像个真正的火夫,已经好多天
连脸都没洗了”
她跑来跑去,忙碌着,又是烧洗澡水,又是找衣服。接着,她跑进屋,一句话也不
说,抓起保尔的手,把他拉进了洗澡间。
“你把衣服全脱下来。要换的衣服在这儿。你的衣服都得洗。你就穿这一套吧!”
她指了指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领子带白条的蓝色水兵服和肥腿裤子。
保尔惊奇地向四面望着,冬妮亚笑了:“这衣服是我的,跳舞会上女扮男装用的。
你穿上一定很合适。好,你就洗吧,我走啦。趁你洗澡,我去做饭。”
她随手关上了门。保尔只好迅速地脱掉衣服,跳进澡盆。
一个小时后,母亲、女儿和保尔三个人一同在厨房里吃午饭了。
保尔饿极了,不知不觉地一连吃了三盘。开头他在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前
很不自然,后来看到她很热情,也就不再拘束了。
午饭后,三个人坐在冬妮亚房间里,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请保尔讲一讲他的
遭遇,保尔把他遭受的苦难讲了一遍。
“您以后打算怎么办呢?”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问。
保尔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想见见我哥哥阿尔焦姆,然后就离开这儿。”
“到哪儿去呢?”
“我想到乌曼或者基辅去。我自己还说不准,不过我一定要离开这儿。”
保尔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变化得这样快。早晨他还在坐牢,现在却坐到了冬妮
亚身边,穿上了干干净净的衣服,而最主要的则是已经获得了自由。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一会儿乌云满天,一会儿太阳露出笑脸。要是没
有再度被捕的危险,他现在可真算得是一个幸福的小伙子了。
然而,正是现在,在这宽大而安静的房子里,他随时都可能被抓走。
应当到别处去,随便到哪里,反正不能留在这里。
但是,心里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真见鬼!以前读英雄加里波第的传记,多带
劲!他是那样羡慕加里波第,看,他的一生过得多艰难!在世界各地都受迫害!而他,
保尔,一共才受了七天痛苦的磨难,就好像过了整整一年似的。
看来,他保尔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
“你在想什么呢?”冬妮亚俯下身子问他。保尔觉得她那碧蓝的眼睛好像深不见底。
“冬妮亚,我给你讲讲赫里斯季娜的事,你想听吗?”
“你快讲吧!”她高兴地说。
“打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吃力地讲出最后这句话。
房间里,时钟滴答滴答有节奏地响着,冬妮亚低下头,使劲咬着嘴唇,差点没哭出
声来。
保尔看了她一眼。
“我今天就得离开这儿。”他坚决地说。
“不,不行,你今天哪儿也不能去!”
她把纤细温暖的手指轻轻伸到他那不驯顺的头发里,温情地抚摸着。
“冬妮亚,你该帮助我。你到机车库去找一找阿尔焦姆,再捎个纸条给谢廖沙。我
的手枪藏在老鸹窝里,我自己不能去拿,让谢廖沙给拿下来。这些你能替我办到吗?”
冬妮亚站起身来。
“我现在就去找莉莎。我们俩一起到机车库去。你写条子吧,我给谢廖沙送去。他
住在什么地方?要是他想见你,告诉他你在这儿吗?”
保尔想了想,说:“让他今天晚上亲自把手枪送到花园里来吧。”
冬妮亚很晚才回来。保尔睡得正香。她的手一碰到他,他就惊醒了。冬妮亚高兴地
笑着说:“阿尔焦姆马上就来。他刚刚出车回来。亏得莉莎的父亲担保,才准他出来一
个钟头。火车头停在机车库里。我不能告诉他你在这儿。我只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
转告他。你瞧,他来了。”
冬妮亚跑去开门。阿尔焦姆站在门口,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冬妮
亚等他进来后,关上了门,免得患伤寒病的父亲在书房里听到。
阿尔焦姆两只手臂紧紧抱住保尔,弄得他的骨节都格格地响起来。
“好弟弟!保尔!”
大家商量定了:保尔明天走。阿尔焦姆把他安顿在勃鲁扎克的机车上,带到卡扎京
去。
平素很刚强的阿尔焦姆,这些天来,一直不知道弟弟的命运怎样,心烦意乱,已经
沉不住气了。现在,他说不出有多高兴。
“就这么办,明天早晨五点钟你到材料库去。火车头在那儿上完木柴,你就坐上去。
我本来想跟你多谈一会儿,可是来不及了,我得马上回去。明天我去送你。我们铁路工
人也给编成了一个营,就像德国人在这儿的时候一样,有卫兵看着我们干活。”
阿尔焦姆告别以后,走了。
天很快黑下来。谢廖沙该到花园里来了。保尔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来踱去,等着他。
冬妮亚和母亲一块陪着她父亲。
保尔和谢廖沙在黑暗中见了面。他们互相紧紧地握着手。
瓦莉亚也跟来了。他们低声地交谈着。
“手枪我没拿来。你们家院子里尽是佩特留拉匪兵,停着大车,还生起了火。上树
根本不行。太不凑巧了。”谢廖沙这样解释着。
“去他的吧!”保尔安慰他说。“这样说不定更好。路上查出来,脑袋就保不住了。
不过,你以后一定要把枪拿走。”
瓦莉亚凑到保尔跟前,问:“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瓦莉亚,天一亮就起身。”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讲一讲吧!”
保尔低声把自己的遭遇很快讲了一遍。
他们亲切地告了别。谢廖沙没有心思开玩笑了,他心情非常激动。
“保尔,祝你一路平安!可别忘了我们!”瓦莉亚勉强讲出了这句话。
他们走了,立刻消失在黑暗里。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清晰的滴答声。两个人谁也没有
睡意,再过六个小时就要分别,也许从今以后永远不能再见面了。两个人思潮起伏,都
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是,在这短短的几小时里,难道能够说得完吗?
青春啊,无限美好的青春!这时,**还没有萌动,只有急促的心跳隐约显示它的
存在;这时,手无意中触到女友的胸脯,便惊慌地颤抖着,急速移开;这时,青春的友
谊约束着最后一步的行动。在这样的时刻,还有什么比心爱姑娘的手更可亲的呢?这双
手紧紧地搂住你的脖子,接着就是电击一般炽热的吻。
从他们建立感情以来,这是第二次接吻。除了母亲以外,谁也没有抚爱过保尔,相
反,他倒是经常挨打。正因为这样,冬妮亚的爱抚使他分外激动。
他在屈辱和残酷的生活中长大,不知道还会有这样的欢乐。在人生道路上结识这位
姑娘,真是极大的幸福。
最后的几个小时他们是紧挨在一起度过的。
“你还记得跳崖之前我向你许的愿吗?”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他闻到了她的发香,似乎也看见了她的眼神。当然,她的许诺他是记得的。
“难道我能够允许自己让你还愿吗?我是多么尊重你,冬妮亚。我不知道怎么跟你
说才好,说不上来。我明白,你是不经意才说了那句话的。”
他无法再说下去了。是的。熟悉的、火一般的热吻封住了他的嘴。她那柔软的身体
如同弹簧,又是何等顺从但是,青春的友谊高于一切,比火更炽烈更明亮。要抵挡
住诱惑真难哪,比登天还难,可只要性格是坚强的,友谊是真诚的,那就可以做到。
“冬妮亚,等时局平定以后,我一定能当上电工,要是你不嫌弃我,要是你真心爱
我,不是闹着玩,我一定做你的好丈夫。我永远也不会打你,要是我欺侮你,就叫我不
得好死。”
他们不敢拥抱着睡觉,怕这样睡着了,让母亲看见引起猜疑,就分开了。
天已经渐渐透亮,他们才入睡。临睡前他们再三约定,谁也不忘记谁。
清早,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叫醒了保尔。
他急忙起来。
他在洗澡间里换上自己的衣服、靴子,穿上多林尼克的外套。这时候,母亲已经叫
醒了冬妮亚。
他们穿过潮湿的晨雾,急忙向车站走去,绕道来到堆放木柴的地方。阿尔焦姆在上
好木柴的火车头旁边,焦急地等待着他们。
那辆叫做“狗鱼”的大功率机车扑哧扑哧地喷着蒸汽,慢腾腾地开了过来。
勃鲁扎克正从驾驶室里朝窗外张望。
他们相互匆匆告别。保尔紧紧抓住机车扶梯的把手,爬了上去。他回过身来。岔道
口上并排站着两个亲切熟悉的身影:高大的阿尔焦姆和苗条娇小的冬妮亚。
风猛烈地吹动着冬妮亚的衣领和栗色的鬈发。她挥动着手。
阿尔焦姆斜眼看了一下勉强抑制住哭泣的冬妮亚,叹了一口气,心里想:“要么我
是个大傻瓜,要么这两个年轻人有点反常。保尔啊,保尔,你这个毛孩子!”
列车转弯不见了,阿尔焦姆转过身来,对冬妮亚说:“好吧,咱们俩算是朋友了
吧?”于是,冬妮亚的小手就躲进了他那大手掌里。
远处传来了火车加速的轰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