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就是在那一刻,心上便撰刻上那人的名字。
忽然间斗转星移,傅百善的眼睛在一片银茫茫间紧缩,一个佝偻着腰背的黑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慢慢地走了过来。大雨噼里啪啦地下个不停,她便隔着一重重的雨雾静静地看着。
那人走路的形态,还有背脊和手臂抖动的样子,越看越觉熟悉和心惊。别人她或许会错认,但这人决计不会。即便装束变了姿态变了,但是有些细节处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的手喜欢蜷握着放在身侧,右腿的步子总比左腿长半个脚尖,一切的一切都跟那人一般模样。
傅百善慢慢抿紧嘴唇,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痛意。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是为了什么滞留在这里?岛上的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可见他顶替别人的身份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有,自己为搭救曾闵秀落海时,身边一直不离不弃的那个怀抱,兴许不是昏迷后的幻觉!
傅百善想起几日前棉花岛的盗匪上岛偷袭时,那盏还未来得及送出的走马灯,眨眼间就被一支利箭射了个对穿。华美的灯盏碎在地上,任是何种手段都不能弥补如初了。雨雾里,两人背向而行,像是两道短暂相交后又疾驰而过的流星。
大雨过后太阳立刻明晃晃地挂出来,狭窄的街巷到处都是蒸腾的热气。
灯笼铺子里的潘掌柜腆着肚子走得匆忙,一张白胖圆脸上挂满细密汗珠。进了屋子后连喝两碗凉茶才缓过气来,举着子骂道:“这什么鬼天气,中秋过去这么久了还见天热得生汗?瓢泼大雨下了半刻钟就没了,还没感到半分凉气儿呢,太阳又出来了撒野了!”
对赤屿岛恶劣的天气骂咧了半天,潘掌柜终于消了心头气。吩咐店里的伙计照顾好铺面,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仓房,抬眼就见那人一身黑衣罩面,仿佛感觉不到屋子里的闷热一样,正在专心致志地做一盏硕大无朋的走马灯。
不知为什么潘掌柜忽地就感到牙疼,那天这位主儿赶夜工制了一盏上好的走马灯。听说还没送出手就恰恰遇到棉花岛一群不长眼的帮众上岸夜袭,灯笼也摔烂了。像跟谁堵气一样,这主儿回来后就用墨斗甩线剖料准备做一盏更大更豪奢的走马灯。
看着散乱一地的云母金箔紫檀水晶,潘掌柜只觉心口在滴血。
想他置办这点家业容易吗,他还想为退役后存点养老银子呢!如今只求尽快把这尊瘟神送走,要不然自家小店照这样糟蹋下去只怕不保。于是陪了笑脸嘿嘿一声小心道:“听说大当家准备派徐直到日本国跟怀良亲王洽谈新一轮的买卖,大概的日子定在十月初!”
为防意外暴露身份,在仓房里依旧黑衣罩面的裴青蓦地一顿,将手中刻刀丢在大案上。沉吟了一会捏着眉心道:“想必那边这一轮已经分出胜负来了,依我说这么个弹丸之地就该长远地打下去。这些倭人一闲下来就蛋疼,尽想着去祸害他国。前些时日收到密报,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倭匪,竟然险些将高丽王未过门的元妃给了,高丽王已经派使臣进京求援了。”
潘掌柜眼前一亮,摩拳擦掌压低声音问道:“朝庭终于要用兵了?”
裴青重新将刻刀抓在手心把玩,双眉低垂道:“与倭国势必有一场恶战,只分早迟而已。不过这些小国就是这般见风使舵毫无信义,赢了就耀武扬威处处寻衅滋事,输了安份几年后又蠢蠢欲动,像打不死的蟑虫一样让人不胜其烦!”
潘掌柜难得见这人心浮气躁,心下暗笑又加一记重锤,“我今日到外头送货,恰恰见那位傅姑娘的婶婶挨家挨户地送东西,说一家人要跟着五当家去日本国寻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呢!”
裴青再坐不住忽地站起身子,从书案的隐秘角落里取出一只掌长的秘筒,丢给潘掌柜道:“这是我上岛以来收集的赤屿岛谍报,应该是近几年最为详尽的细要。你找人护送回青州左卫,千万不得有丝毫闪失,切记要亲手交给指挥使魏大人。”
裴青交代完公事之后又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这丫头无法无天,做事也应该有个限度,怎么敢胆大至此。跑到赤屿岛也就罢了,好歹还算是中土地界,跑到日本国去算什么?上回为了救曾闵秀差点把自个搭进去,怎么一点记性都不长。这才几天不管就敢上梁揭瓦……”
潘掌柜抬眉得意看着那人像条头顶冒火的暴龙一般,龙卷风一样地冲出坊子。他嘿嘿一笑,哼着新学的小曲儿捡拾起桌上的刻刀坐在案前继续干起了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