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先起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谁的剑域先成,对于胜负尤为关键。
陆嫁嫁拔出了她空想的剑。
剑虽是虚幻,剑意却似琵琶弦声裂动,嘈嘈切切,也似幽泉迂曲环绕,如涕似诉。
剑楼之中,剑意生悲。楼中的其余剑皆被感染,也生出了哀婉如泣的震颤之响。
那是天窟峰无数个夜色里,晚风过隙的声响。
柳合不为所动。
他的动作明明是收剑,但身上的剑气却是锋芒出鞘。
陆嫁嫁的剑意外表是悲,内蕴却是千军裂阵般的波澜壮阔。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一株柳。
春风中是柳,冬雪中亦是柳,任你和煦亦或凛冽,他都安然如常。
他的身前像是腾起了一片剑气构成的绝对领域,陆嫁嫁所有的剑意掠至眼前时,都会化作洪流向两侧分开。
先前陆嫁嫁同化过无数的剑气,但这一次,却像是遇到了无法点化的顽石,根本无法将其据为己有。
陆嫁嫁抽剑而出,柳合按剑而回。
无形的剑意里,两军交阵,莲池之中,沸腾的池水雨幕般掀起。
雨幕化作雨点落下。
黑棋也如雨滴般滴落在了棋盘上。
老人看着那颗棋,笑了笑,道:“年轻人想来也是名门出身吧?”
宁长久微笑道:“棋不会因为出身高低而改变规则。”
老人轻轻点头,知道他们宗门的弟子外出行走,应是不允许自报家门的。
棋盘上的争斗紧张而激烈,每一步子的价值考量不好,都有可能造成中期重大的损失。
但棋盘之外,他们却开始闲聊起来。
“我如你这般年轻的时候,也来过几趟龙母宴,那时候的彩眷仙宫还没有现在这般漂亮。”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棋子在棋盘上摆正生根。
宁长久道:“想来先生当年也是风流人物。”
老人笑了笑,道:“都是两百多年前的往事了。”
宁长久皱眉道:“老先生受过伤?”
两百多岁对于紫庭境而言不该显出如此老态。
老人笑着点头:“年少时争强好胜,落了不少病根,你可别学我。”
宁长久道:“老先生也是来见龙母的?”
老人点头道:“我心中有一困惑,不想带着疑惑而死,故想来问一问她。”
宁长久道:“什么疑问?”
老人没有直接说,而是道:“龙母膝下无一子嗣,却被称为龙母,你不觉得奇怪吗?”
宁长久道:“是很奇怪,敢问先生是何原因?”
老人笑了笑,含糊其辞道:“因为龙母娘娘,她的存在,可远远不止三百年啊。”
不止三百年?龙母?宁长久捕捉到了一丝什么。
宁长久微微分神之后,老人已选定了落子点,扎扎实实地点落了一子。
宁长久看着如今的局势,陷入了沉思。
老人不再看棋盘,他靠在椅背上,眼眸微阖,似是假寐休憩。
他原本也以为会很轻松,不曾想消耗了这么多的精神力……老人也觉得有些疲惫。
宁长久看着这局棋,发现此刻棋面上看似平分秋色,但实际上,自己的棋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许多个断点之后的计算又很麻烦,他终究缺乏经验很难算清,但他隐隐能感觉到,若是自己处理不善,便是雪崩之势。
他慢慢地让自己静心。
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老人知道这局棋,自己的胜算已是颇大了,但他睁开眼时犹自震了震,倒不是因为他下了什么妙手,而是老人分明地看到,他的眼眸里隐含着金色的光。
那种金光很纯粹。
但知晓一些老黄历的老人很清楚,这种金瞳是大逆不道的。
哪怕只是看到,都寓意着不祥。
……
剑楼的这场比试也渐入高峰。
其余人早已放下了手中的剑,专心致志地盯着这里,他们知道柳合一定会赢,所以关注的并非胜负,而是试图参悟两人剑意中的精妙之物,希望从中捕捉到一些有益于大道的东西。
剑楼相争大抵无关境界,是纯粹的剑意之争。
陆嫁嫁自幼在天窟峰长大,她惯看了云遮雾绕的风景,她的剑是对天刺去的峰,她的峰亦是对天而刺的剑,两者相揉,她巍然不动却已有了巨峰当道之意。
而柳合在剑阁修行,剑阁之人信奉的教条,便是要遇峰开峰,遇水截流,逆天而争命。
他的剑势看似被压在了下风,但陆嫁嫁清楚,自己只要无法压垮他,那么对方的反击便会是致命的。
果不其然,陆嫁嫁剑目中晃过了一道影——白色的人影。
如果说柳合仰仗的剑意是一片湖,那么这个突兀出现的影便是湖水中的猛兽。
陆嫁嫁很快反应过来,那便是柳合用剑体炼成的灵。
那个灵是柳合的模样。
灵举起了手臂,于是手臂成了剑,对着陆嫁嫁的眉心刺去。
陆嫁嫁将剑意聚合与眼眸之前抵挡。
碎裂声清脆。
陆嫁嫁的剑体与身体已然圆融,但不知为何,这一剑刺来之时,她依旧生不出太大的反抗之力。
但她丝毫没有退缩。
她迎着灵而上,将谕剑天宗下半卷的那一剑模拟成了剑意。
剑意必杀。
柳合神色微变,他原本的设想里,这个白衣女子这一剑便要败了,但忽然间,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杀机。
这种杀机令他感到错愕也让他兴奋。
他并指一拧,身形与剑灵合一,剑意的锋芒与锐意暴涨攀升。
他的身前,无数小剑幻化的剑影如鲤鱼般自莲池中跃起。它们甩尾而上,不停分裂,像是飓风卷起的暴雪。
陆嫁嫁红唇紧抿成线。
剑意之争并非真刀真枪,但其中却饱含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博弈。
剑意对撞,如相互搅动的刀。
陆嫁嫁落了下风,杀意决绝的剑意被柳合打得粉碎。
剑意粉碎之声清脆得好似棋子落地。
宁长久拾起了一枚落地的黑棋,用手拭去了上面的灰尘。
“你要败了。”老人缓缓开口。
宁长久叹了口气。
如今棋已至后盘,他很难回天。
宁长久叹道:“老先生棋力果然高妙。”
老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盘棋复杂的思考让他老态更显,他叹气道:“你的棋也很强,是我这辈子遇到的几个最强的人……之一。”
宁长久将擦干净的黑子落到了棋盘上。
阳光似更明媚了几分。
这是一手妙招,妙得可以引动天象,却不能扭转胜局。
老先生缓缓抬手,他看着棋盘上纵横的黑白子,对于这局自己的收官之战很满意。
他的手慢慢地落了下去。
陆嫁嫁看着落下的、宛若冰凤飘坠的剑意,神色凝重。
剑意似蔓延的冰,将她所有剑意变化的可能性被一并封印。
哪怕是莲池中的水,也被剑意感染,凝成了一层薄而易碎的冰。
陆嫁嫁闭上了眼。
她的剑意里,一道金乌的影碎冰而出。
柳合神色微异。
但他很快收敛了神色,叹道:“剑当直,当冷,当冷漠无情,可为岁月腐蚀生锈却绝不可粘尘。这才是剑,你的剑修得像是人,哪怕外面再冷漠,里面装的,也不是一颗纯粹的剑心。人心不似剑心,当然怯弱。”
这只金乌很强大,却只是一个虚影,并非陆嫁嫁真实拥有之物。
柳合的剑意化作了锁,将金乌之影圈禁在内。
这是剑阁的冰封,是世上最好的剑锁。
没有任何凡间的火焰可以将其融化。
陆嫁嫁被剑意冰封,动弹不得,神色平静却苍白。
柳合一剑之后剩余的剑意向着陆嫁嫁的眉心点去。
接着,异变陡生,柳合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火。
那不是凡间的火。
陆嫁嫁的长发被剑风吹得微微扬起,长发之中,一缕发丝忽然发出了红光。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觉得温暖,这种温热感很像赵襄儿那小丫头的。
陆嫁嫁冰封的剑意转眼获得自由,也刺向了柳合。
这一剑不是她一个人刺出的,更像是她与赵襄儿一起握着剑柄刺出去的。而代表着宁长久的金乌在一旁加油呐喊。
莲池上的冰瞬间消融。
一滴血滴入了莲池里,漾开。
那是柳合的血。
他看着眉心,神色震惊。
满楼寂静。
棋楼中,亦是寂静。
宁长久拈起子,举棋不定,然后轻轻放下,他有些遗憾地叹道:“我输了。”
老人却轻轻摇头。
“嗯?”宁长久疑惑不解。
老人慢慢悠悠地说道:“我要死了。”
这一场棋他虽能赢,但赢得艰辛,也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
后面还有三楼,他注定是走不完了。
与其在某一残局中逝去,不如在这完美的收官里终老。
他落下了最后一子,轻轻扶正,这一子填在了自己的气眼,让他原本活棋的地方变成了死棋。
子如他的白发。
老人靠在椅背上,双手拢袖,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