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自心境中破芽而出,绽出罪恶的花,但她本身未灭的神性却也像是圣洁的种子,它们相对着,藤蔓相缠,黑白相绕,竟达到了一种极为玄妙的平衡。
司命非但没有因此破碎道心,反而因祸得福,道境再进,心境上的那些细小裂纹也开始逐渐弥合,重新变得一尘不染,宛若回到了当初夜巷之中,那个不疾不徐,温柔平静,杀意内敛的绝丽女子。
邵小黎看到她的神情,暗叫不妙,宁长久也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他神色稍变,同样知道司命的道境即将更上一层楼。
邵小黎有些慌了神,她扬起皮鞭,在她的身上疯狂地抽打着,试图阻止着她。
但司命的脸却越来越平淡,对于那些鞭子恍若无感。
仙颜上的红肿消失,肌肤的鞭痕淡去,一抹若有若无的神息萦绕在她的身侧,曼妙的曲线重新带着不近烟火的美。
正当她的感悟要化作实质的道境之时,一声清朗的笑忽然划破长夜,传入了司命的耳中。
“不愧是你呀,雪瓷,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你的天赋依旧总能给人惊喜。”
雪瓷是她当年爬出胎灵之渊时,神国赋予她的本名。
本名被喝出,神思冥冥的司命下意识地睁开了一线眼。
夜空之中,一只独角的鸡扑棱着翅膀,它的背上,几乎被烧成了焦炭的夜除面对着她,淡淡地笑着。
他看着司命眸中微微的茫然,继续道:“怎么?过了这么多年,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了?”
借着司命微微的茫然,夜除已来到了她的身前,他点出了一指,正中司命的眉心。
哗!
司命满头冰丝尽数后扬。
她的脸颊上,露出了片刻的挣扎之色。
命运与时间的线垂着相撞,司命即将结成的道境上,忽地再次生出了一道裂纹。
如美玉逢浊,如明鉴蒙尘。
“住口!”司命蓦然怒喝,灵气翻涌。
点着自己眉心的夜除连带着血羽君被一同振飞了出去。
夜除此刻身躯极弱,做不得任何的反抗,他身子飘飘然后坠,被重新调整好平衡的血羽君接住。
司命猛地闭上了眼,她的心中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痛意,这种痛苦,甚至比宁长久当众夺去自己贞洁这样的事还要更甚。
她竭力冥想着,想要找回方才那抹感觉。
但是世间许多机缘,皆是千年难遇。
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她也再找不到心境中的两朵花。
她与那道境圆满的契机失之交臂。
“你们……为什么……”司命浑身颤抖着,她乱舞的长发无力地垂下,十字架上的身影显得单薄而落寞,她抬起了些头,脸颊苍白到了极点:“你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辱我欺我,给了我一线希望又要摧毁,岁除,七百年前,我可曾待你有半分不敬?无论我们再怎么争斗,我们才是同一神国的故人啊!我道境若成,我有机会带你一起走的啊!”
岁除是他的本名,如今这个岁字,他已然赠送给了重岁。
夜除没有五官的脸却散发着莫名的微笑:“雪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用这些拙劣的谎话骗我?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能分辨出你的每一句话语的真假,这才是七窍玲珑之心,呵,我知道你话语的真假,而你却不知道我知道。”
司命立刻想到了许多事,想到了当年自己成为他的学生,借着他的庇荫一步步向上爬,她曾说过许多违心的,讨好夜除的话语,而那时,她能将自己的表情藏的极好,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真诚,而她同样一直以为,夜除是不知道的。
此刻夜除的话语让她想起了那诸多往事,这无疑又在她本就飘摇的心境上添上了一抹裂痕。
夜除看到她变幻的神色,乘胜追及道:“其实我知道,你还有心结。”
司命知道自己不该开口,但第一个瞬间,她依旧没忍住发问:“怎么可能?”
夜除坐在血羽君的背上,淡淡笑着,道:“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的心境深处,一直有着一抹阴影,而你一直在逃避它。”
司命自胎灵之渊中应运而生之后,大道之路顺风顺水,似无瑕白壁,挑不出任何不美之处,她这样的人,道心之中怎么可能会有难以抹去的阴影呢?
夜除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那抹阴影是哪里来的,直到方才,我看到了你盯着邵小黎的眼神,我一瞬间明白了过来,那抹阴影的由来,便来自于七百年前神国崩塌之际。”
司命淡漠道:“神国崩塌对你我打击都不小,但传说之境时的我们心境皆如元初时代的神石,哪怕天地毁灭重归混沌又怎么能在我们道心上留下什么?”
夜除摇头道:“并非神国崩塌,而是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人,那个人打破了你的执念。”
司命眉头紧蹙,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境上的裂纹难以抑制地持续开裂。
夜除继续道:“你一直认为自己是世间最完美的女子,而其余三位女子神国之主,我们确实永远也无法遇到……除去她们,你确实是世间最完美的,这是你独有的,不容侵犯的骄傲,但你的骄傲,在七百年前崩碎了。”
夜除仰起头,像是陷入了缥缈的回忆,他轻声笑道:“虽然我也记不起那时的事,但我从你的心境的阴影上可以猜到,那个毁灭我们神国的,也是一个女子,一个比你更加完美的女子,而很不幸,你当年见到了她的真容。”
“你当时或许视死如归,愿与神国同存亡,也或者心生惧意,在那人剑下瑟瑟颤抖,但无论如何,最后你的心境上都留下了阴影,哪怕我们都想不起那些事,但你的道心却不会骗人。”夜除叹息道:“虽然这个结论我也不敢相信,但那人或许就是女子,而且她比你更美,更强大。这也是你明明拥有着那么多的权柄,七百年依旧无法得道的真相。”
夜除的话语似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之人,原本当局者迷的司命再次自观道心,之前的完美无瑕之处,陡然浮现了一抹极淡的影子。
她的神识死死地盯着这抹影子,像是要从中窥见什么。
司命眼中的光越来越淡,一双冰眸重归黑瞳,每一绺垂下的髪丝都透着绝望的冷。
“这世上,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人呢?”她轻声道。
她话虽如此,但所有人也都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自信。
夜除也叹道:“我们的神主都被斩去了头颅,那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司命看着自己彻底消散的感悟,看着那裂纹横生的心境,她忽然觉得万念俱灰,仿佛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剥夺干净,先前邵小黎这十几岁丫头对于自己的鞭打再次浮现脑海,她下意识地将双腿收拢得很紧。
当心中的脆弱再次被血淋淋地翻出之时,那些怪异的,本该不属于她的情愫便也一涌而出,将她吞没其中。
而她毕生的宿敌就在眼前,那是她唯一的,不愿意服输的人。
他们斗争了七百年啊……
司命可以接受自己被邵小黎鞭打,被宁长久侮辱,但却怎么也不愿将自己的脆弱暴露在夜除的目光下。
但越是如此,她的心境便更加分崩离析。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司命凄然一笑,眼眸轻阖。
夜除微笑着开口:“是的。”
说着,他望向了邵小黎,道:“神官大人好像还不太服管教。”
邵小黎点头道:“我明白了。”
司命知道,她要在这个与自己斗了一辈子的人面前,承受被鞭笞凌虐的欺辱了,她同样知道,在这之后,她在夜除面前,将再也抬不起头。
“宁长久!”
短暂的沉静后,司命猛地抬起头,对着那个与黑羽纠缠的白衣少年竭力嘶喊道:“你不是要收我为奴么?奴婢自古皆是私有之物,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其他人羞辱?”
宁长久淡然一笑,再次运用命运的权柄,让黑羽暂时去纠缠那头黑蛇,而自己御剑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轻轻按住了邵小黎即将挥鞭的手腕,望向了司命。
那粘濡于颊的发丝,唇角渗出的鲜血,混杂着挣扎与绝望的眼眸,都是虚弱与凄凉中绽放的美。
“你甘愿为奴?”宁长久用手指托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颊托起些,让她平视着自己,道:“那种把惩罚当做赏赐,把训诫当做恩典的最卑贱的奴婢?”
“当然。”宁长久话语顿了顿:“从此以后,无论责罚打骂,只有我能够碰你,若以后你还想杀夜除,我甚至可以帮你,当然,一切的前提都是我们能从罪君手下活下去。”
司命没有说话,她眼眸中说不清情绪,只是身躯明显软了下来。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火烧木一般的夜除。
此刻他是这么虚弱,比自己还虚弱啊……若是能挣脱这刑架,杀他或许也只是一瞬吧……
她的意识有些飘忽。
司命再次想起那个故事,这是第六日的夜。
她的第七日即将到来。
“我……”她犹豫着缓缓开口。
宁长久却打断了她的话,他露出了微讽的笑:“堂堂神国中的女神官,难道真甘愿为人女奴?
“更何况,其实我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奴婢。”
说着,他放下了挑着她下颌的手指。
“你……你什么意思?”司命螓首微动,神色困惑。
“我愿意给你一个有尊严的选择。”宁长久注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认真道:
“做我的灵!交出你时间的权柄,届时若胜不过罪君则我们同死,若能胜过罪君,我答应你们同活,之后你们的恩恩怨怨,我不会做任何插手,同样,我也会给你解契,还你自由之身。”
神国神官做他人之灵,这同样是无法想象之事,但比先前卑贱的女奴要不知好到哪里去。
司命忽然明白,这本就是他一开始的打算。
自己做他的奴婢,除了满足他的欲望,没有任何意义,而唯有做他的灵,他才能得到自己的能力。
但这个要求她一开始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而此刻,她甚至已经生出了甘愿为奴之心,对方反而退了一步,她的心中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侥幸。
这是何其拙劣的手段啊……
司命至此终于了然,却无奈。
她轻叹了口气,叹息声散在她的夜色里。
“我愿意。”
许久之后,司命垂下了头,银发遮颊,轻轻说道。
所有的杀意与不甘皆尽敛去,那白暂肌肤上未消尽的红痕,每一丝都是臣服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