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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民国二十年(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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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之间长期的殊死争斗,不难看出,他们的分歧只在宗派主义,在文艺理论上并无差异,都是“政治的正确就是艺术的正确”那套歪曲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谬论。

    即便在当时,胡风的文艺观,也遭到迎头痛击。苏汶在他的《一九三二的文艺辩论之清算》(《现代》第二卷第三期)一文中,一针见血地批评胡风摆出一副无产阶级批评的架势,实乃以阶级划分作家的“左倾”宗派主义,毫无道理地把进步作家打成“第三种人”的谬论。

    巴金的反批评《我的自辩》(《现代》第二卷第五期),也批评胡风“拿出一个政治纲领的模子”来机械地套作品,只讲政治,而根本不顾及“构成一个作品的艺术上的诸条件”。

    《猫城记》尚未连载完,故老舍因“未完成的一篇”,侥幸逃过胡风的批判。老舍虽未对胡风进行反批评,却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对胡风的鄙视。1934年,他在小说《抓药》中,塑造了一位名叫青燕的“只放意识不正确的炮”,把作家往死路上逼的评论家。该小说别具匠心地借用一个叫二头的农民的嘴骂他“揍死个狗东西”,意味深长,让人会心一笑。

    抗战初期,胡风仍视老舍为中间派,对老舍能被任命为政治部设计委员一职深为不满。他认为这一差事是军委会政治部为延揽国内外知名人士而特设的。此乃每月有二百元车马费,“挂名拿钱”的美差。

    1939年,胡风主编的《七月》发表了老舍的《“五四”之夜》,这是《七月》唯一发表的老舍的作品。胡风评价说,老舍“写了一点现象,没有内在的东西,只好把开头的一段空话去掉发表了,应一应景”(《胡风全集》)。

    李广田却非常推崇老舍的《“五四”之夜》,是极具眼光的。即便今天重读《“五四”之夜》,也不能不赞叹,老舍是用他的眼睛、耳朵和“心灵”,记录和呈现了重庆遭受日寇轰炸时,中国作家周文、罗烽、赵清阁、宋之的等瞬间的行为、心灵的反应,为抗战的知识分子留下了一帧珍贵的剪影、一段珍贵的故事。

    1944年4月17日,重庆隆重召开了“老舍创作二十年纪念会”。胡风做了题为“祝老舍先生创作二十周年”的发言,对老舍的创作、人品,第一次做了正式的评价。他认为老舍在抗战前期的作品,“所走的道路不仅仅是‘旧风流’,那里面还有着流到现在以至将来的血脉”。他对老舍抗战时的创作评价也不高。他认为老舍在抗战初期,利用旧形式来做“救急”的工作,是“落进了当时一些理论家所犯的误解”。虽然,胡风的文艺观念由“政治文艺一元论”改为二元论,政治与艺术分论,可见受到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影响。但他对老舍的成见,似并未改变。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时,胡风身陷囹圄,也未改变对老舍的看法。不过,胡风看不上老舍的作品,只是透明、干净的文艺之争,与个人恩怨无关。

    熟悉故都北平城的老舍,对这座日渐衰败的古都里的平民百姓的生活更为了解。清朝已灭,八旗再无金鼎玉食,城市平民多以当警察、拉洋车、街头卖艺、做小买卖甚至沦落八大胡同做皮肉生意为生。因此,老舍的创作实践中,常常对这些平民的命运予以关注。

    1934年写的长篇小说《离婚》,是老舍自己较为满意的作品。小说通过一群在政府供职的公务员无聊的生活图景,揭露官僚机构的黑暗腐败,小说后面部分还从侧面抨击了特务制度的丑恶,开拓了小说一个新鲜的疆域。

    老舍将幽默笔法注入小说创作,乃是他的艺术特色,但在初期把握尚欠火候,并因此遭到非议。他并没有因此放弃那种在本民族生活环境下与生俱来的幽默艺术个性。早期他之所以遭到批评,是因为他把幽默只当外加的笑料,附丽而不是融于作品之中。

    创作《离婚》的过程中,老舍内心就有矛盾。他在《致赵家璧函》中说:“时局如此,而我又非幽默不可,真是心与手违,含着泪还要笑,笑得出吗?不笑,我又不足得胜!”最后,他还是坚持这部长篇“返归幽默”(《我怎样写〈离婚〉》)。他把幽默作为表达主题的有机成分,使幽默讽刺变成叙事和塑造人物的艺术手段,较深刻地写出了一群小公务员自私、庸俗、苟且偷安又相互倾轧的灵魂。或许他的幽默讽刺还未达到出神入化的水平,却在含泪的微笑中对这些人物做了批判,发挥了幽默的艺术效果。

    《离婚》取材于北平的日常生活,小说中的人物和他们生活的场景,都是老舍极为熟悉的。通过生活细节的描写,让读者看到下层市民的人情世故、悲欢离合,让读者看到一幅幅生动形象又生趣盎然的市井、世态、风俗画卷。说到底,小说的基本审美范畴是塑造人物。《离婚》写出了小市民生活的沉落与心灵的空虚,当中个个都是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

    史家们都说老舍以长篇小说见称,或以话剧为人所乐道,其实老舍的中短篇小说也很精彩。如《月牙儿》写本分的母女两代为生活所迫沦为暗娼的悲惨命运。天真无邪,对皮肉生涯一无所知就沉沦毁灭,使悲剧意味更为强烈。《月牙儿》是以一种富有抒情意味的语言,讲述两个善良女性被毁灭的悲惨故事,使悲剧性更浓烈。

    长篇小说《骆驼祥子》是以北平城里的平民为原型,创作出来的优秀作品。《骆驼祥子》写于1936年,是老舍辞去山东大学教授之职,成为专业作家后的首部长篇。对于小说主人公祥子,老舍早就听坊间说,有个车夫买车卖车三起三落的经历,非常熟悉车夫生活的老舍,以他小说家的艺术敏锐,认定这个车夫具有典型意义,“这颇可以写一篇小说”,便“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最后写成关于一个车夫从上进好强而沦为自甘堕落的悲剧命运,从而揭露旧社会把人变成鬼的罪行的《骆驼祥子》。

    新文学肇始以来,胡适、鲁迅、闻一多、郁达夫等作家都写过人力车夫。从对人力车夫的深刻了解,小说《骆驼祥子》在局部生活细节体察入微和从其灵魂深处的喜怒哀乐的把握上,以及祥子们与社会生活多方面的联系,融会贯通的体验、展示上,是远远超过胡适、鲁迅、闻一多、郁达夫的。说到新文学史上称得上典型人物的,与鲁迅的阿Q、巴金的觉新相比较,祥子算是最具光彩的文学典型了。

    除了祥子,大胆泼辣、有点变态的老姑娘虎妞,霸道凶残的车主刘四,欲起又落的二强子,忍受迫害的曹教授,一步步走向毁灭的小福子,也都个个鲜活,成为“陌生的这一个”。

    当然,《骆驼祥子》在展现古都北平色彩斑斓的生活风光时,小说的时代背景就显得薄弱、凝滞,看不到那个时代涌动的社会变化。小说浓重的悲剧气氛,显示了强大的批判力量。有人批评,小说只有阴郁绝望,而毫无希望。这不是《骆驼祥子》的不足,也不是老舍的过错。这种悲剧正是批判现实主义的力量,也是老舍清醒严谨的现实主义特色。左翼作家在处理这类题旨的作品时,总是给人物以出路,以希望。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谁写出一部超越《骆驼祥子》的作品。因为加上光明的尾巴,既违背了历史的真相,也违背了文学反映生活的艺术规律。“文化大革命”时,江青炮制了八个“样板戏”,个个都是歌颂光明和英雄的,但骨子里是为文化专制主义唱颂歌,而掩盖反人类政治的罪行的。奇怪的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全盘否定了“文化大革命”,而“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江青亲手炮制的“样板戏”,现在仍在改革开放的语境下,大行其道。

    无巧不成书,《骆驼祥子》在1945年,由美国人伊万·金翻译成英文,改名“洋车夫”时,还真的将悲剧结局改成团圆结局。遂了某些中国评论家的愿。

    伊万·金的译本《洋车夫》成了美国纽约著名的读书俱乐部“每月一书”的畅销书。被老舍评价为“译笔不错”的《洋车夫》,让老舍的小说真正走向了世界。该译本影响巨大,带动了老舍的其他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在海外风行。

    《洋车夫》不仅“译笔不错”,而且装帧华美,黄色布面精装,内附五十多帧线条流畅、生动形象的速写插图。从妇女的头饰、男子的长辫来看,故事发生在北洋军阀时期,这无疑与《骆驼祥子》所描写的民国初的社会生活有出入。翻译者并没有北平的生活经验,对中国文化也不甚了解,有关北平的生活、风俗、气象、景物多是望文生义,错误不少。

    翻译者还画蛇添足地添加了人物与故事情节。比如让清华大学女大学生高喊“出版自由”,“打倒密探”,“驱除政治中的腐败”,“言论自由”等革命性的口号,这显然是伊万·金并不了解北平的社会状态而按西方人的观念,硬加给女大学生的东西。这怕是左联的革命作家们都望尘莫及的革命行动。但这一切充满了进步色彩的拔高,违背了北平真实的政治生态,也不是老舍在那个时代对革命者形象的认识。

    小说的结尾,更是狗尾续貂,将小福子沦落“白房子”,最后上吊自尽,祥子也彻底堕落的悲剧,改成祥子抱奄奄一息的小福子冲进树木,他们活着“自由了”的大团圆结局。

    伊万·金让祥子不要堕落、绝望,给他安排了一个有希望的未来,是为了顺应、迎合美国读者的阅读期待,这也是文化差异造成的。

    不尊重原著的意愿,擅自对《骆驼祥子》的结构、人物、题旨进行篡改、“归化”,老舍是不赞同的。这也是违背文学创作规律、翻译作品原则的错误行为。然而,正是伊万·金这样的译本,使老舍的作品产生了广泛的世界影响。

    与《骆驼祥子》同时发表的,还有在《论语》上连载的长篇《文博士》(发表时名为“选民”)、中篇《我这一辈子》等。《我这一辈子》通过一个巡警的自述,呈现了一幅北平底层社会悲惨阴暗的图画。小说在对不合理的世道表述了愤慨的同时,还喊出“这世界……换个样儿”,对旧世界予以彻底的否定。

    写于1937年,曾在天津《方舟》杂志连载前四章的小说《小人物自述》,值得一提。《小人物自述》发表后,随着社会的动荡、刊物的消失,也消遁了,连老舍自己都不知该小说之所终。直到老舍去世十多年后,才被文学界意外发现。

    人们发现,《小人物自述》在题材、人物、社会背景上,与老舍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有些相似。区别只在于,《正红旗下》描写的满族生活场景是《小人物自述》中所没有的。想来也好理解,在民国时期,社会上的“排满”情绪尚普遍存在,老舍有意地回避了。老舍在1942年写的《入会誓词》中说,“在‘七七’抗战那一年的前半年,我同时写两篇长篇小说”,卢沟桥的枪声一响,“遂不续写”。后来,连原稿也散失了。《小人物自述》当属这两部长篇之一。

    后来老舍创作《四世同堂》(包括《惶惑》《偷生》《饥荒》三部分。1950年开始发表《饥荒》),开始重回市民社会,写沦陷的北平人民的苦难生活和斗争精神。《小人物自述》《四世同堂》《正红旗下》主要情节的舞台都在老舍出生的那条小胡同,这是因为老舍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热土的深深眷恋。

    老舍在《我怎样写〈离婚〉》一文中说:

    北平是我的老家,一想起这两个字就立刻有几百尺“故都景象”在心中开映。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人,出身穷苦的满族旗人家庭。父亲是一个月挣三两饷银的皇城护军,为了保卫京师,在庚子事变八国联军的炮火中死亡。从此一大家人“全仗母亲独立抚养”。老舍在《我的母亲》(1943年《半月文萃》)一文中写道:“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家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

    勤劳、倔强、为人热诚的满族下层劳动妇女,在精神上也哺育了老舍。生活的贫困与艰难,激起了他对黑暗社会的愤懑和对于古城平民的同情。强烈的平民意识,给他创作的选材和命意以深刻的影响,对老舍走向人民艺术家的道路也予以深远的影响。

    老舍的出身、经历及个人独特的艺术气质,形成了他自己的文学视角和艺术风格。在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文坛,他在题材上突破了新文学限于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的圈子,拓展到市民群众中去,这是老舍对新文学的独特贡献。

    北京大学“三大魔”之一——废名与《骆驼草》

    废名是《骆驼草》周刊的真正编辑者,这与周作人对他的器重和信任自然分不开。废名从《语丝》到《骆驼草》,一直追随周作人,他的所有小说集都是由周作人包办作序。可见师生间的情谊之深。废名在散文周刊《骆驼草》上发表的《莫须有先生传》和《桥》,本可属小品一类,但废名归到自己的小说集。周作人在给废名的小说集《桃园》作跋时说:“废名君是诗人,虽然是做着小说。”肯定其小说是诗的小说。

    废名的诗小说或曰散文化的小说,大体可分为两类。

    一类写乡村儿女翁媪之事。如《北平通信》,是写童年回忆的。从北京少雨、少雾、干燥的天气,忆起儿时在长江畔总能看到的“湿意的云”。是写故乡,又是写北京。《五祖寺》视角独特,写六岁的自己,在“一天门外”等待上了五祖寺的母亲和姐姐回来的情景。“最可赞美的,他忍耐着他不觉苦恼,忍耐又给了他许多涵养。”“那里等于一个凉亭,半山之上,对于上山的人好像简单一把扇子那么可爱。”一笔未写五祖寺,却笔笔都落在寺上。而今日几去五祖寺游览,已再无童年的意趣。这类小说崇尚平凡,多写生活情趣,颇有禅味。《打锣的日子》《放猖》等,也将童年的感受与禅意的暗示融合。

    与写童年回忆的明净不同,废名的另一类散文小说是议论性的。多是对古代文学经典的重解。鉴于废名文学功底深厚,其观点取自阅读经验,颇为独立不凡。《孔门之文》写孔门的学生;《陶渊明爱树》为诗文新释;《三年两竿》说六朝文章是“乱写”的,正是不刻意为文,方能随性挥洒,于冲淡朴纳中显露深意。所以废名心仪和借鉴六朝文章。

    周作人在给废名小说集作的序中,表达了自己极喜欢废名的乡土写实、流露寂静之美的小说。鲁迅一开始觉得废名小说尚可,但后来评价不高,在其《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里说:

    后来以“废名”出名的冯文炳,也是在《浅草》中略见一斑的作者,但并未显出他的特长来。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里,才见以冲淡为衣,而如著者所说,仍能“从他们当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约作者过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闪露,于是从率直的读者看来,就只见其有意低徊、顾影自怜之态了。

    鲁迅此评显然失当。沈从文、李健吾、朱光潜等人就颇不赞同。朱光潜以笔名孟实,写《〈桥〉》(载1937年《文学杂志》)一文,肯定地说,“撇开浮面动作的平铺直叙而着重内心生活的揭露”,“偏重人物对自然景物的反应”,“充满的是诗境、是画境、是禅趣”。

    在沈从文、朱光潜看来,废名的小说《桥》,除了如一般小说一样都反映农村风景和风情、风俗之美外,还透露出一种独有的人生态度和体悟生命的方式。而早期对农村小人物的不幸命运的同情,已转向对人间社会人生的“真”与“梦”的营造与编织。小说中小林天真快乐的乡塾生活,他和史家庄美丽的琴子青梅竹马的日子,长大后小林辍学回乡,同未婚妻琴子和堂妹细竹三人的微妙感情关系,是那么宁静、和谐,有波澜却不惊,构成了一曲世外牧歌般的交响乐。小说没有回避社会生活中的矛盾冲突,也无意淡化人性丑陋,而着重呈现人物自重自爱、返璞归真的性情和自然适意的生活形态,表达了废名身处乱世中,对人间美好生活的向往。

    废名是位参禅打坐的居士,他的小说将西方的现代哲学思想与东方禅宗思想两相融合,他是利用小说纯粹的童心,抒发自己在人生困顿到乐天知命的人文情结。另外,小说中的人物隐逸的气息浓重,貌似放浪形骸,实为表现知识分子心中的困惑和忧郁。

    废名小说为我们贡献的独特文本,比其小说提供的对生活与人生的文学性阐释更为重要。废名的小说淡化故事,重在烘托诗境,正如后来汪曾祺在《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中所说,废名是中国20世纪“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的开山鼻祖,对“京派”文学的渗透力极大。“京派”小说坛主沈从文,还有芦焚(师陀),甚至汪曾祺、何立伟,都从废名那里汲取过养料。

    废名,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童年时家乡的枫柳、沙滩、小桥流水,县城外的四祖寺、五祖寺等禅宗圣地,给他留下了受用一生的文学记忆。1922年北上北京,进北京大学预科。1926年发表作品时,使用“废名”之名。1929年从北大英文系毕业并留校任教。其时,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已出版。

    1930年,骆驼社创办《骆驼草》时,周作人让废名做实际编辑者,很好地贯彻了周作人提倡的平淡隐逸的文学思想,《骆驼草》成为“京派”作家的重要阵地之一。

    周作人是1923年9月第一次见到废名。那时,冯文炳在北大校园里已小有名气。读其文,周作人发现有些“涩”,但却喜欢,破例主动为废名《竹林的故事》作序。这让一直崇拜周作人的冯文炳,喜出望外。

    周作人在《怀废名》一文中,对废名的音容笑貌,是这么描写的:

    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废名眉棱骨奇高,是最特别处。在《莫须有先生传》第四章中房东太太说,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这是他自己讲到的一点,此盖由于瘰疬,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吧。

    《莫须有先生传》系废名的小说,莫须有是该小说的主人公。因莫须有言行乖张、内向、躁郁、自卑,颇像废名,便称废名为莫须有先生。但周作人只看到废名的“特殊的谦逊与自信”,这可能是过于喜欢爱徒之缘故吧。

    冯文炳见到鲁迅是两年之后。那时作为学生的冯文炳已是《语丝》的重要作者了。沉静木讷的冯文炳,没有给鲁迅留下太深的印象。

    1926年,废名对鲁迅是理解的。他在那年6月的日记中写道:“昨天读了《语丝》八十七期鲁迅的《马上支日记》,实在觉得他笑得苦……而他玩笑似的赤着脚在这荆棘的道路上踏。”但到了1930年,废名对鲁迅站到左翼作家一边就不理解了。他曾在《人间世》写文章批评鲁迅、郁达夫等组织的左联是“文士立功”。自然遭到鲁迅的批判,鲁迅在《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一文中,嘲讽道:

    有时发表一些顾影自怜的吞吞吐吐的文章的废名先生,这回在《人间世》上宣传他的文学观了:文学不是宣传。

    若真懂马克思主义文艺观,鲁迅自然会羞于他主张文学是宣传的主张了。

    不少文史书籍都说,废名于1929年从北大毕业后,即留校任教。事实是,废名毕业后,曾有三年到处奔波谋职。据胡适为废名做的一个任职资格证明来看,废名是1931年11月被北大聘为讲师的。1931年,南京的《现代文学评论》发过一则消息“冯文炳将来(南)京”,可证在北平找不到工作的废名,曾想到此地谋生。在谋职的三年里,废名写了《桥》《莫须有先生传》,于1932年出版,引起社会关注,给他到北大任教,创造了条件。

    受聘于北大后,废名给学生留下怎样的印象?他的学生柴扉在《〈莫须有先生传〉的作者》一文中说:

    他说话时不住地摇着他的脚。他的口音很低,好像喉间腻有许多痰。我从他的装束——黑皮帽、呢大氅、驼绒袍——和短短的平头,瘦削的脸,深陷的眼,看他好像是个拘谨的商人。

    废名第一次登上讲台,讲的是鲁迅的《狂人日记》。他摘掉帽子,用深陷的眼睛扫了扫课堂里的年轻学生,然后出声。声音不高,却振聋发聩:“敝人对《狂人日记》的理解,比鲁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学生个个目瞪口呆,然后是人声鼎沸。待课堂安静下来,他讲得头头是道。指出《狂人日记》与俄国作家果戈理的小说同名,又都写“迫害狂”患者的心理活动和精神状态,自己是读果戈理的《狂人日记》的。学生们觉得这狂放的老师,还真是有学问、有见识的。

    有时,废名确实有些狂傲。一次,他给学生讲修辞炼句,不讲唐宋八大家,也不讲明清小品,而以自己的(未完成的)长篇小说《桥》中的句子为例说,“日头争不入”一句,就是托出诗境的神来之笔,真是“世上唯有凉意了”。学生说:“先生是否认为自己是大笔了?”废名笑不作答。

    抗日战争爆发,废名告别留在北平的老师周作人,回到老家湖北黄梅,在县城一所小学谋得小学教师之职。从全国文化中心避难到寂静的有禅宗圣地铜磬诵经声萦绕的山村乡野,废名的灵魂是寂寞的,他的心开始向佛,写出了《阿赖耶识论》。多年后,他拿给诗人卞之琳看。1929年废名从北大毕业留校任教,卞之琳刚入北大英文系,也算是废名的学生了。废名对卞之琳说,《阿赖耶识论》是自己“对佛的一种认识”,是“正合马克思主义真谛”的。而废名的好朋友熊十力也是研究佛学的,闻此论,大为不屑,二人经常为此争吵不休。邻居早已习惯二人的高声辩论,常常对这两位书呆子一笑了之。但有一天,论争之声戛然而止,众人前去一看,废名与熊十力正扭作一团,相互拳打脚踢。众人忙将二人分开,然后掩嘴窃笑。

    二人的老师周作人,将之写进《怀废名》中:

    有余君与熊翁同住二道桥,曾告诉我说,一日废名与熊翁论僧肇,大声争论,忽而静止,则二人已扭打在一处,旋见废名气哄哄的走出,但至次日,乃见废名又来,与熊翁在讨论别的问题矣。

    两位书生憨直的举止神态及文化精神,皆现于笔端,让人读来不禁莞尔。

    1934年,由邵洵美主编的《十日谈》第四十四期上,有一篇文章写周作人与废名的关系:

    记得今年暑假,周作人先生为了搜集做日本文学史的材料,到了东京的时候,有一个日本人问他,周先生的弟子有没有几个特别出色的人物。当时周先生回答道:“有,一个是在清华大学教书的俞平伯,一个是北京大学担任讲师的冯文炳,便是笔名废名的冯先生。”

    可见周作人是多么器重弟子废名的。当时,废名被称“京兆布衣周作人氏的三大弟子”之一。

    1946年,废名经俞平伯推荐,返回北大中国文学系任副教授。三年后,已成为教授的废名,从老家黄梅把儿子接到北京,妻子仍在乡下。熊十力则不接家眷,自雇了一个男佣,每天打杂做饭。废名天天带着儿子到熊家蹭吃蹭喝。酒足饭饱之后,好戏——争吵便鸣锣开幕。

    卢沟桥事变后,北京大学将废名解聘了。在他无奈回湖北黄梅避难前,曾在北京雍和宫住了一段时间,史料鲜有提及。

    1939年8月11日、18日的《新北京报》副刊,曾两次刊登废名致朱英诞书简,名曰“冯文炳书简”,还加个小按语:“最忠实于自己灵魂的废名先生的作品,多年不见了。这些短简,是他寄给朱英诞先生的。谢谢先生的盛意,他让我们知道冯先生平安,让我们在冷落的文苑里,竟得尝了一滴‘竹青色的苦汁’。”

    书简之一,是谈朱英诞的诗集《无题之秋》,准备邀林静希及几位诗友到公园讨论一下。

    另几封书简也是写友人聚会、谈诗说禅的。前不久,见收信人朱英诞写的《纪念冯文炳先生(外一篇)——西仓清谈小记》(《新文学史料》)一文,让我们对那时废名的处境有所了解。

    卢沟桥事变后不久,我收到废名先生一函,匆匆跑到雍和宫西仓后院去找他;这是一个僻静的禅房,院中只有两棵瘦松。

    冯先生说,他们把他解聘了。我以为:“走吧。”冯先生当时颇以为知言。

    废名借住的西仓后院,是他的少年时代的同学,行脚僧寂照的住处。寂照曾写信请朱英诞到西仓去清谈。朱到西仓后,朱与废名闲谈。谈到英雄美人、才子佳人,废名是反对的,他说:“自然,那些圣贤都很好;可是,从文学上说,你以为哪一部书给青年人读最好?”

    朱英诞不禁脱口而出:“《聊斋》。”

    废名说:“《聊斋》跟我也有点关系。不过,我说最好的一部书是《牡丹亭》。”

    朱英诞作诗较早,1928年有《雪中跋涉》,1932年回北平寄籍定居后,诗写得多起来。又有诗集《小园集》问世,由废名作序。林静希的《冬眠曲》、程鹤西的《小草》也由废名作序。

    抗战胜利后,废名回北平后作三篇诗评,一为冯至《十四行诗》,一为林静希,一为朱英诞。朱英诞到沙滩北大访废名。彼此重逢,不胜感慨,废名“高兴地拈一粒榛子说,‘好久没有吃到了’,便咬开硬壳,好像还问了记否温飞卿有什么咏抹胸之类的诗词云云”(《怀废名先生》)。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废名一直在大学里任教职,20世纪50年代初从北京大学调至东北大学(现吉林大学),从事古典文学、美学、鲁迅等学术研究,不再搞文学创作了。

    嘲讽鲁迅“为一世故老人”——以《狂飙》闻名的高长虹

    1930年4月,《未名》半月刊在北平停刊,5月迁至上海的《语丝》周刊也无奈终刊。

    《未名》是此前两年的元月,由鲁迅联系几个青年作家创办的《莽原》停刊后又创办的半月刊。《莽原》由莽原社办,《未名》是未名社出版,可视为《语丝》的延伸。

    《莽原》周刊于1925年4月在北京创刊,鲁迅主编,附于《京报》发行。鲁迅为《莽原》写的广告是:“率性而言,凭心立论,忠于现世,望彼将来。”实乃《莽原》的办刊宗旨。但仅办了七个月就休刊,又隔一个月改为半月刊发行。

    莽原社较语丝社更为激进,与进步学生运动联系密切,主要成员为高长虹、向培良、尚钺、韦素园、李霁野、台静农等,他们都是从《莽原》步入文坛的。随着革命的深入,这些进步的青年作家,几经分化,各自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高长虹,深受尼采哲学影响,从莽原社分化出去后,到上海重办《狂飙》周刊,鼓吹“狂飙运动”。狂飙社是五四运动以来最不寻常的文学社团,正如它的主持者高长虹是现代文学中最怪异的作家一样。

    高长虹少年成名,1915年,十七岁的他在山西读中学时写讽刺军阀阎锡山支持袁世凯“称帝”的诗《提灯行》。1922年在《小说月报》发表诗歌《红叶》。1924年,他与同乡好友出版《狂飙》杂志,提倡“狂飙运动”。同年到北京,联络向培良、尚钺、黄鹏基等青年作家,是年11月创办《狂飙》周刊,随《国风日报》出版。在《本刊宣言》中宣示:

    软弱是不行的,睡着希望是不行的。我们要作强者,打倒障碍或者被障碍压倒……一滴水泉可以作江河之始流,一片树叶之飘动可以兆暴风之将来,微小的起源可以生出伟大的结果,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周刊,便叫作“狂飙”。(《狂飙》第一期)

    《狂飙》主张“与现实的黑暗势力作战”的精神,得到鲁迅的认同,他在《两地书·十七》中说:“意见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似是安那其主义者。”《狂飙》出到第十七期,因《国风日报》易主而被迫停刊。

    鲁迅得知,邀高长虹等人到《莽原》参与编辑工作。高长虹以“弦上”为题,在《莽原》上发表多篇较为偏激的批评现代派研究系文人的文章,后结成《心的探险》一书,鲁迅将之编为“乌合丛书”之一出版。后来高长虹与郑效洵、高歌等人又创办《弦上》周刊,还是主要批评现代评论派的。高长虹一贯激进,藐视一切权威,信奉尼采的唯我独尊、唯我独醒的哲学观念,在加入《莽原》不久,便因思想分歧及鲁迅的性格问题,与鲁迅闹矛盾。

    1926年下半年,因编《莽原》的韦素园没有发表高长虹好友向培良的稿子,便对韦素园不满,并迁怒鲁迅。他在1926年写的《走到出版界·革革革命及其他》(《狂飙》第一期)中,说“鲁迅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同时代的人没有能及得上他的”。但在下一期《狂飙》之《走到出版界·一九二五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一文中,则换了口气,嘲笑鲁迅已“递降而至一不很高明而却奋勇的战士的面目,再递降而为一世故老人的面目”了。文章还以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为例,以见“老人”之难免“倒下”,说:“有当年的康梁,也有今日的康梁;有当年的章太炎,也有今日的章太炎……所谓周氏兄弟者,今日如何,当有以善自处了!”

    其实,高长虹批评鲁迅的同时,也批评了鲁迅的死对头陈西滢(陈源)。1926年年底,鲁迅到厦门教书。他在《〈阿Q正传〉的成因》以及1928年6月写作的《〈奔流〉编校后记》等文中自然以更难听的语言回击。

    鲁迅在《狂飙》停刊后,以笔名燕生在《语丝》发表《吊与贺》,文中多幸灾乐祸:

    不料我刚作了《读狂飙》一文之后,《狂飙》疾终于上海正寝的讣闻随着就送到了。本来《狂飙》的不会长命百岁,是我们早已料到的,但它夭折的这样快,却确乎“出人意表之外”。

    细看鲁迅与高长虹两方的交恶及相互嘲弄的文字,似看不出有什么难以调和的恩怨和重大的政治分歧。更多的是文人间的意气用事。鲁迅对同类作家如徐懋庸、沈从文等人滥加挞伐还少吗?

    高长虹与鲁迅闹僵,远走上海,复活“狂飙运动”。1926年年底,鲁迅到上海定居前,《狂飙》周刊再度问世。高长虹也迎来创作丰收,《走到出版界》(杂文集)、《献给自己的女儿》(诗集)、《游离》(小说散文合集)等相继问世,可谓春风得意。

    纵观高长虹的作品,其思想充其量只是唱唱“与现实的黑暗势力作战”的高调,毕竟只是“虚无的反抗”。左右开弓、四面出击,看似炮火很猛,但多伤及进步的文学营垒。自己便在文坛孤立,几成孤家寡人。

    但是,穿越“狂飙运动”的迷雾,认真研究高长虹留下的文学作品,可见他还真是给文学史提供了可资鉴赏和鉴别的诸多经验。

    作家高长虹的一生,经历了曲折动荡的时代风云和特异的生活经历,始终不懈地追求光明,从未与黑暗势力为伍。他总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绝不人云亦云,他信奉尼采,独尊尼采哲学观念,却藐视一切权威。是无政府主义、个人主义思想,加上他那不合时宜的狷介孤傲的性格,让他最终未能走出有点悲剧性的命运。

    抗战爆发,高长虹来到延安。这之前作为狂飙社的创办人和精神领袖,高长虹在文学界名噪一时。他的第一本诗集甫一问世,即轰动文坛,众多读者纷纷写信表达他们对诗人的仰慕。其中有后来与鲁迅同居的许广平,有后来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的冰心,还有鲁迅在《两地书》第一集提到的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毕业的《妇女周刊》编辑、作家波微,即作家石评梅。有三个著名女性的仰慕,足见高长虹的名气之大。

    名气大,脾气就大。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特给他发了请柬,他却以自己是研究经济的,搞文学创作只是业余爱好为由,拒绝参加。成了受邀请,唯一“因故”未参加的人。

    称自己是研究经济的,却偏偏写了一部政治著作,因其观点与斯大林相悖,不能出版,竟声明要与苏俄铁腕人物斯大林辩论。

    高长虹与友人能倾心而谈,如发生争议,后来自知错了,他马上承认并改正,绝不文过饰非。但对朋友之外,不能交心者,一律“采取一种不理不睬甚至嫉恨、轻蔑的态度”。

    他又是个不会生活的人,有钱即挥霍。他曾到香港、日本、欧洲等地游历,无钱就颠沛流离,有时睡在大街的商店屋檐下,买不起火车票就搭乘煤车赶路。但他可以几天食不果腹,却坚持到图书馆阅读查资料,编字典。他甚至不惧被捕危险,认真阅读列宁著作,研究马列主义辩证法。确如他自己所说,与文学创作相比,他更热衷于研究经济,甚至学习开矿,以图报效国家。他是怀着爱国热情,到革命圣地延安的。

    刚到延安,与鲁迅发生矛盾并相互攻讦的高长虹,非但没有受到歧视,还受到了很高的礼遇。享受单独的小灶,每天忙不迭地应邀去参加各种文学活动,时不时到诗歌朗诵会上当嘉宾。但性情狂怪的他,禀性难移,竟然拒绝边区政府让他任文协副主任的邀请。一次,在延安掌管文化大权的、曾在上海被鲁迅称为“四条汉子”之一的周扬,屈尊到驻地请他去延安最高学府鲁迅艺术学院去做报告,他对鲁迅原本就不屑,便大声说:“艺术就是暴动,艺术就是起义!”这让极左的周扬都望尘莫及,只好呆呆地望着高长虹。据说,抗战胜利后,毛泽东问高长虹想到哪个解放区去。高长虹的回答是,想去美国研究经济!

    高长虹的个人悲剧是,他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在国共两党为夺取政权激烈搏杀的时候,反对政治上的权威,也反对思想上和人格上的权威,太不合时宜。

    高长虹随着革命进程,由性格的孤傲转化为政治的孤独,是其命运的必然逻辑。20世纪50年代,有人在东北局宣传部的招待所里,看见了这样的高长虹:“一个人坐在面墙的桌子边吃饭,满头白发,不言不语。”(《高长虹,不合时宜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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