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寂寞的意味,很多年来,他从不让自己闲下来,怕的就是这种感觉,可此刻,他觉得自己如此可怜,贵为帝王,九五之尊,他站在万人之上,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却只有自己。
他只不过喝了几杯酒而已,却觉得脑子有些不清醒,转身折回,似是要往宣阳门的方向走去,身后的宫人赶忙跟上,御前太监慌忙追问:“皇上,皇上您要去哪儿?”
“琅邪王府。”
登基为帝后,他似乎从来没有回来过,御前太监一再阻拦,直言天色渐晚,此时出宫不合时宜,他是天子,要保重龙体等等。
他是天子,所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在太监阻拦之时,不觉怒声道:“混账东西!你再啰嗦朕砍了你的脑袋。”
此言一出,再没人敢多嘴一句,他不过出了宫,来了琅邪王府,那阵仗堪比早朝。熊熊的火把照亮了府门,威严的门匾,朱漆金字—琅邪王府。
入了府,身后依旧跟着大批的宫人,他不觉有些心烦,厉声斥责之下,命他们在府外等候,自己一人挑着灯笼前行。这里与从前并无两样,司马裒封为琅邪王的那些年,不曾动过这里的一草一木,自他战死,琅邪王府只留从前的宫人,其实就是一座华丽的空宅而已。
华丽的空宅,不就是如同他一般吗?
通往西苑的小径,乔木丛深,远远的闻得到紫薇花香,这里的一切都那样熟悉,前方的西园林,此刻定是盛开着桃花、桂花,还有满枝头的的玉兰,簇拥着纯白的花瓣绽放。若是白天,肯能看到花团锦簇的美景。
他走过这里,也不知为何,就像得了魔怔一般,不自觉的停下脚步,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周围,除了枝繁叶茂的花枝,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可他就是挪不动脚步。怔仲之中,似乎听到了一个女子略带羞怒的声音:
“王爷这是做什么,跟市井的泼皮无赖有何区别?”
“寻遍整个大晋,也只有你敢这样骂本王了。”
“王爷若是行得端做得正,还怕人说!”
“你骂吧,尽管骂,本王喜欢听,只要是从你口中说出的话,本王都爱听。”
“你放开,无赖,放开我。”
“除了无赖你就不会骂点别的?”
“你……。你……。”
这是一个男子戏虐的声音,还有一个小女子娇羞中带着恼怒的声音,他似乎惹她生气了,将她骗到园林中,一心想要哄她开心,可这小女子如此的不依不饶,情急之下还用木屐踩了他一脚。很疼,那一脚真的很疼,可转眼之间,那女子便后悔了,瞬间慌了神,眼圈还红了:
“是不是很疼?司马景文,我并非有意的,对不起……。”
“你说话啊?疼不疼?要不要宣太医……”
那一刻,看到她如此的焦急,男子似乎不痛了,顺势将她拉到怀中,戏笑道:“现在知道心疼了?”
“谁心疼了,疼死你也是活该。”
未等她说完,他吻了她,那样迫切而炽热的吻着她,她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他为所欲为,最后还要听他捉弄:“嘴硬的小女子,这便是惩罚你口是心非的方式。”
然后,那女子的脸红了,甚至不敢去看他,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袖,羞怯的样子如此让他怜爱。
……。
八年了,他以为自己就要忘了,此刻却这样清晰的看到了过去,看到那时依偎的他们,情真意切,如此的幸福。
木廊蜿蜒,长长久久的伸展,他一人走在这,看到雕栏的朱漆有些脱落,显得如此斑驳。这些年的光阴,毕竟还是流逝了,不管他承不承认,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他似乎老了,时光磨平了他所有的韧性,他依旧是高高在上,却举得如此苍凉。空有后宫三千佳丽,美女如云,千军万马,大好江河,可他从自己的眼中看不到任何东西,再三的斟酌,发现那双狭长的眼角有了细纹。
他真的老了,只有老了才会听到幻听,听到一曲用箫音吹响的“凤求凰”,百转千回,曲折动人。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如本王是司马相如,定不负卓文君……”
他听到有人在说话,熟悉的令他诧异,那是他何时说过的话?他不曾负过她,是那个女子负了他啊……她骗了他,骗了他这一生。
她说过不会再离开他,可她还是走了……。她宁愿死,也不愿在他身边,甚至不曾留给他一句话。
前面的院子,他已经无法走过去,怔仲的望着,远远的望着……。那院子的东侧,开满了迎春花,放置着一只秋千,南墙是蔷薇花丛,盛开时淡粉一片,像云锦一般绚烂。
那里的一切,如此的熟悉。
他的头开始隐隐作痛,真的很疼,手中的灯笼滑落地上,光亮熄灭,周围一片昏暗。他撑不住了,头真的很疼,即便不断的用手拍打,仍旧疼的遏制不住。不觉间,他似乎有些喘不过气,一只手死死按在雕栏上,支撑着全身的力气,眼睛有些干涩。
离开这里地方,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他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只有离开,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转身之际,他还是怔住了,院子的西拐角,似乎透着光亮,是火光的光亮。如此的真实,真实的令他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走近了,逐渐走近了,月光之下,花丛之间,的确有人在烧什么,听到脚步声惊吓的回头,他看仔细了,竟然是绿秀。绿秀明显的收到了惊吓,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还是他望着那火盆里的冥纸,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绿秀回过神来,面色有些苍白,下意识的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皇,皇上,您怎么在这?”
“朕问你在做什么?”
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克制不住的疼,疼的几乎站不稳,差一点倒在地上,绿秀赶忙起身去扶他,让他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接着跪在地上,开口道:“皇上恕罪,臣妇知道在王府里烧纸钱不合规矩,触犯了皇上,罪该万死。”
自他登基,赵亚被封为羽林都尉,统领皇家禁卫军,居健康城内的都尉府,绿秀身为都尉夫人,早已不再是奴婢的身份,但此时她理应在都尉府安享清福,在此处遇见她实在令他诧异,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他颇为无力的对她道:“起来说话吧。”
“谢皇上恩典,”绿秀起身,目光望了望火盆,未等他开口询问,轻声道:“过几日是二皇子的忌日,臣妇求了王府的管事,趁着深夜入府,想偷偷烧些纸钱,没想到被皇上撞见了,还望皇上责罚,臣妇罪该万死。”
想是怕连累了赵亚,她面上带着惶然,很是不安,司马睿却未曾想太多,只是怔仲的望着那火盆,恍惚道:“是啊,朕的裒儿,走了三年了。”
三年,他曾经最心爱的儿子,因为一个女子万般宠爱的儿子,他想把最好的一切给他,皇位,爵位,他的江山……他原想把自己的一切给他,但上天这样残忍,他的裒儿才十七岁,眉目明朗的少年,突然就战死了。
是她吗?她太想裒儿了,所以将他从他身边带走了,他们都走了,留他一个人,继续活着……。
“二皇子仁孝,记得娘娘逝世时,他不顾宗法,坚持为娘娘服重孝,哭的不能自抑,臣妇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中难过。娘娘在世时也常说,有朝一日她若不在了,要臣妇好好照顾二皇子,但臣妇有负娘娘嘱托。”
她说着,也不知为何,突然就忍不住哽咽起来,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忙拿出锦帕擦拭。司马睿的心突然就疼了起来,那个女子,就这样突然被人提及,如此的猝不及防,他无数次的想要将她埋藏,此刻,再也掩埋不住。
何止掩埋不住,他开始疯了一般的想她,不停的想她,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说些她的事吧,朕想听。”
绿秀一愣,赶忙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问道:“皇上想听什么?”
“从,第一次见到她说起,但凡她的事,都说给朕听。”
第一次见她,他是何时第一次见到了她?从她第一次被送入王府?还是建康城内她撞到了他?不,都不是,是很多年前,他乘着竹筏南下,在淮河下游第一次见到了她……。
回想起来,隔得那样久,但记忆那样清晰,那一年,他们正值年少。
“臣妇刚开始伺候娘娘,还是皇上指派的呢,当时皇上想要监视娘娘的一举一动……。”
绿秀娓娓道来,嘴角不自觉的带着一抹笑,从第一次入宫相随,到被贬佛堂,华清寺出家……她将有趣的事全都说给他听,自己好像也重温了一遍记忆,像是回到了多年前,慢慢走过风华正茂的年华。
她说了很多,司马睿一直在听,他脑中不断的勾勒着那个女子的倩影,她笑的样子,沉默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恼怒的样子,还有娇羞的样子,胆怯的样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忘了,他那样的宠爱郑阿春,倾尽了一生的温柔,一生的爱恋,毫无保留的宠着那个与她相似的女子,人人都道郑阿春贵宠,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有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必须宠她,倾尽心血的宠她……。否则,他会死。
“娘娘是世上最纯净的人,仁慈善良,她是臣妇见过的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绿秀说着,面上带着笑意:“其实臣妇一早就知道她不是虞王妃,但在臣妇心里,只有娘娘担得起琅邪王妃的身份……。”
“你何时发现她不是虞王妃?”
从始至终,他一直都是安静的听着,神情怔仲,自己也不知为何,此刻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他如此想念着她,直到此刻,也终究明白,郑阿春与她无论多么相似,永远也不可能是她。
这个女子,独一无二……。
“皇上可记得小桥?”
小桥?那个总是被她护着的小丫头,曾经挥舞着竹竿在院子里赶走乌鸦的丫头,他当然记得,当她得知这个小丫头死了,哭得那样绝望,他一生都不可能忘记。
“臣妇一开始伺候娘娘,小桥一再叮嘱,说娘娘待下人宽厚,但是个特别害羞的人,尤其是王爷留宿的时候,清晨宫人们进来服侍,必须记住一条规矩,任何人也不准抬头看娘娘,因为娘娘会不自在。”
是啊,她那样容易害羞,记得那年他们第一次相拥而眠,清晨醒来,她甚至羞怯的不敢去看他,看到鱼贯而入的宫人,竟然那样惊慌,惴惴不安,如同受惊的小鹿。正因如此,他才会定了那样的规矩,想来当真好笑。
“后来小桥偷偷告诉臣妇,王爷第一次留宿娘娘房中,清晨小桥在整齐被褥时发现,发现娘娘其实是完璧之身。”
绿秀自顾自的说着,丝毫没有看到司马睿瞬间惨白的面色,宛如晴天霹雳,他被震得怎么也回不过神,完璧之身……。
“小桥死后,不久娘娘有了身孕,当时娘娘高兴坏了,面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她还说要亲自告诉王爷,给您一个惊喜……。但不知怎么,后来娘娘随王爷去了洛阳皇宫,回来之后孩子就没了……。”
“那个孩子,娘娘一直视为禁忌,不准臣妇提及,但她后来经常偷偷的哭……。”
他听不清了,她还说了什么,他真的听不清了……。脑中一片空白,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手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就连牙齿也止不住的抖,他想起那年在敕勒部落,她曾抬头看他,眼中泛着晶莹的泪光,一字一顿的对他道:“任何人都可以伤害这个孩子,唯独你不可以。”
可是那时,他是如何残忍的回答她:“你与别人的孽种,与本王何干?”
……。
那年的城门前,她曾不顾一切的从背后抱住他,拼命哭喊着:“孩子是你的,我不是田四的妻子,我从没骗过你,我没有!”
她那样绝望的说着,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他爱了一生的女人,他以为她负了他,到头来才惊觉一切都是错的……。他才是罪该万死的那个人。
月光有些凉,倾洒着惨淡的光芒,他想笑,真的想笑,但不知为何就红了眼睛,血红一片……。想起孩子没了时她痛不欲生的神情,想起自己对她无数的伤害,他竟然如此的荒唐……那年的郊野之地,他与王敦剑光相向,打得天昏地暗,最后他带她离开,王敦背对着他们,他的声音那样清冷而决绝:“不管你信不信,她是世上最干净的女人。”
她是世上最干净的女人……。她身上唯一的污点,竟然是他亲手泼上去的!
不知所措间连呼吸都是刺骨的寒冷,他的头又开始疼了,剧烈的疼……眼睛也很疼,疼的就要干裂而死,不自觉的伸出双手,颤抖的抹了抹面颊,他克制不住全身的痛楚,眼前一黑,突然喷出一口血,直直的倒在地上。绿秀惊惧的上前,却见他不停的颤抖,死死的抱着自己的头,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失声痛哭:“我欠了你这样多。”
他哭得那样绝望,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似是肝肠寸断……。绿秀惊惧交加,跪在地上想要将他扶起:“皇上,皇上……”
他就这样蜷缩着身子,悲痛到嚎啕大哭,几乎难以喘息,死死的抱着头,心被撕扯的鲜血淋淋,哭得泣不成声:“央央,央央,你别不要我,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爱了一生的女人,视若珍宝的女人,他曾说过她就是他的命,也曾说过没有她会死,那个笑起来眉目宛如新月的女子,她曾那样温柔的将他抱在怀中,由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含笑安抚着他的不安:“司马景文,我是你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他那样爱她,却欠了她那么多,这一生,再也没有机会偿还。
公元322年,扬州刺史王敦从荆州起兵,水陆齐发,以诛杀宠臣刘隗为名,拥兵进攻健康城。守将周札开城门投降,王敦率军与朝廷军队大战于石头城,击败戴渊、刘隗、王导、周顗、郭逸及虞潭的进攻,入健康宫,杀权臣周顗、戴渊,自任丞相,江洲牧,进封武昌郡公,后自领益州、宁州都尉。
舂陵令易雄奉旨讨伐,战败,被其诛杀,王敦掌控朝政。
晋元帝司马睿于年前病重,一月后,病逝驾崩,谥号元皇帝,庙号中宗,举国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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